• 指尖一寸凉......许冬林

    秋窗风雨夕

    人若是一棵植物,譬如是树,那么,这罗袍锦袖里伸出的几根玉指,该是那枝顶上秀美的叶罢。树是自一片叶而知秋的,我想,我的是指。指尖初凉,便道是,秋深了。

    淡白得近乎透明的指甲,已不似盛夏那样薄软,可在爱人的手心里缱绻。此刻只拗着劲似的,总那么脆而硬。我不以为是缺钙或其它什么的,只固执地认定是,天气凉了。凉了,所以脆了。

    常常抹了一点淡紫的水晶指甲油,间以星子样的碎银片,可是第二日,角角落落,便见掉。指甲脆了,总不贴,包不住,常弄得像残损的石灰墙面。也想过去街角的小店里美甲,可是看看,那些姹紫嫣红的薄裙子已经一件件收起来,空有这指尖上镶着的几粒水晶饰物在招摇,也不甚妥。像末世的阶前歌舞,强作欢颜,实则是,华丽已经逼近凄凉。

    如此,这指尖竟有了家徒四壁的凉,无从饰起。

    短袖的秋旗袍也穿得尴尬。正午还好,早晚时分,那一双胳膊在风里,淤泥里新踩出的冷藕一般。且这凉气,仿佛丛林里的山泉,一路浸透至指尖。忍不住,回头怨那第一片铿然落地的秋叶,怨叶底下的秋气侵人,让美丽变得渐渐不可得。

    其实,大街上露脐的姑娘还是很多的,秋风里,一拨拨,昂首阔步,像当年红军打从家乡过,阵势壮观,只叫人艳羡。回头叹,赶不上了,赶不上这一拨了!在秋天,那些姑娘们的青春,依然繁花盛开。凉的原来只是我的指尖,走的是我的青春,以及与青春相生的热情与活力!

    秋夜,在阳台边听雨。偶尔,伸出手指头去折阳台外的香樟枝,竟是沁凉沁凉,仿佛不小心,触到了贬在塞外的某位骚人的气脉。寒凉天里,拥衾听雨是好的,灯要调得暗些。能听见细雨濡湿窗台的声音,还有遮阳棚上,香樟叶上,切切的,声音细碎而潮软。灯下翻红楼,读林黛玉的《秋窗风雨夕》,那样薄凉的句子!此刻,在这雨声里,翻这些旧句子,仿佛那窗外的点点滴滴都落在这纸上了,手指摩挲,又是一层的凉。

    总有一些灵魂,是要长长短短地孤单着罢,兀自受着纸里纸外的凉。

    秋夜听雨,灯下恍惚,渐渐这笔底的字,竟也有了那丝绸过水的凉。什么时候起,变得喜欢忆旧了呢?譬如此刻,我就想起,那年和他,和她,一起跳舞,看电影,穿过长长的巷子去庵里敬香。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是清照的句子,只是,于她,彼时彼地,那旧时的人大约是远了吧,所以感叹。

    可不是呢,日子常常空白得近乎辽阔,辽阔得叫人自失,于是难免想起过往的人和事。打开电脑,拨出键盘,想写一封信,细细地写。可是,给谁呢?岁月峥嵘险峻,能有几个人,和自己一路攀爬,像一块坚定的石头,刚好呼应了自己心灵的那个缺口?

    在普罗旺斯的南方,在色彩浓烈响亮的向日葵上,有个捕捉阳光的画家。他画了那么多的向日葵,来迎接好友高更的到来。遗憾的是,高更来了,但是他的携手同建一个印象派画家共同创作的理想王国之梦终就未能实现。并且因创作理念不同,在短暂的相处中也是屡有争辩,以至终于在一次激烈的争吵中,他狂乱地割下自己的左耳。

    这就是梵高,在人生盛年里创作进入鼎盛期的依然孤独着的梵高。有位知名女作家说过一句话,大意是,文字的路越往深处走,知音便是越少了。也许是曲高和寡。我想,更多的大约是,艺术的脚步往奇崛险峻处迈,能牵手同行的人,便是得之艰难了,哪能轻易遇上和自己绕指同登昆仑山访道的灵魂呢?

    站在中年的峰顶上,虽然已经子实初成,外人看去,也初见中年的浩繁明艳,可是灯昏人静反观自身的时候,难免有一丝丝的凉风从喉管里往上涌,从袖管里往指尖上奔。曾经一道儿的人,失了韶光的失韶光,丢了信仰的丢信仰,只你独往山中行,自然由不得,指尖笔下,一阵苍凉。

    孔子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也许,正是某些寒凉之境,才催生出某种风骨气象,森森然突兀在大地上。
    2014/8/8 13:1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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