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土豆

    刘师娘年轻的时候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嫁给刘漆匠后,有一天突然就疯了,据说是遗传。文疯,不打人骂人,除了刘漆匠,她谁也不认得。于是,刘漆匠只好成天带着她。她痴、她傻、她没文化,他也不嫌弃。她唱歌很难听,他非但不骂她,还变着法子夸她。

    看到哪里有好看的头绳就买给她,因为这女人爱美。有好吃的都留给她,因为她像孩子一样嘴馋,尤其馋土豆。刘漆匠每到一户人家干活时,都会要求那家人给他女人煮一锅土豆,还特别嘱咐,就算是小孩子也不能跟她女人抢,因为她抢不过小孩会急……

    或许是活得没心没肺,或许是因为从不干活,这女人竟然一直都不老。我都离开老家出去读书了,有一次回家,看见刘漆匠牵着俩如花似玉的姑娘,俩姑娘扎着两条小辫,辫子上绑着花花绿绿的头绳,一派天真。定睛一看,我去!一个是他的老婆,一个是他的女儿。他看上去,很开心,并没有掉进苦海仇大苦深的衰样。

    都说爱情这东西像鬼,谁都听说过,谁也没见过。刘漆匠和他的女人算不算是爱情呢?我想不清楚。小时候,我羡慕疯女人手里有土豆可以吃。长大后,我似乎更羡慕她手里有枚好男人,对她百般呵护和疼爱。没有土豆和面包,我们会死,饿死。没有爱情,人人都照样活。可是,当我们的人生走到终点的时候,一定不会算计我们一生吃过几麻袋的土豆,而是深深眷恋那些我们爱过或者爱过我们的人。土豆和爱情哪个重要呢?这,我也想不清楚。

    我想不清楚的事情还有很多。或许,我是因为太爱吃土豆,土豆吃得太多,吃傻了吧。 从古尔沟简陋的温泉池子里爬起来,饥肠辘辘,我饿得简直可以吞下一头牛。池边,一个女人跟前摆着一个竹筐,筐里装满热气腾腾的土豆,她晒着太阳在剥土豆吃。这女人生得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光照不足的成都人。和所有地道的成都人一样,她看似热情,龙门阵随便摆。实则小气,丝毫没有请我吃一个土豆的意思。

    我太喜欢吃土豆了,从小就喜欢。转身我就进了一个藏家的院子。一位大爷,正在院子里劈柴,听说我想买土豆,欣然打开自家地窖让我挑。大爷说:你看嘛,我家土豆嘛,个个都跟你一样的漂亮嘛。

    我看看地窖里那些黑不溜秋,满脸麻子的土豆,再看看大爷的老脸,一时惶惑,不知他是在骂人还是在夸人:这些土豆外表很丑,内心很黄。同样是这些土豆,沐浴着高原的阳光,喝着山泉水,在森林的腐殖土里长大,纯净美好,有着不俗的内在!不好看,好吃!

    一个男人无论七老八十了,还能让一个女人哭笑不得,又开心又难过的,那就是撩妹高手了。年轻时一定没少祸害人。

    骚老头一生都在这山旮旮里生活,见识少,我猜他都没见过什么是漂亮土豆。

    小时候,我妈常说,我们只有巴掌大的几块地,要精耕细作。最好的一块要用来种土豆。这块地一定是山顶的那块沙地。惊蛰一过,地窖里那些土豆颗颗带着饱满的叶芽想要重生。每一颗土豆都被割成七八块,每一块都带一个芽苞。

    这些被分割的土豆块在草木灰里打过滚,再放到阳光下暴晒两日便可以请下地了。一场雨下过,土豆就发芽了,噌噌噌往上长。一阵风吹过,土豆就开了很多粉紫的花。花一谢,叶子就枯了。拔去土豆杆,轻轻一刨,变戏法似的刨出许许多多珠润玉圆光洁的新土豆,漂亮极了。我称它们为“我的土豆”。

    既然是我的土豆,外人肯定是不能随便吃了。或许我和那个成都女人一样的吝啬,不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怎么还记住她,记得那个吃过我土豆的疯女人。

    我奶奶不叫她疯女人,而叫她刘师娘。刘师娘是跟着刘漆匠来我们家的,漆匠来为我们家的新式床上油漆。因为新式床打算要用一辈子,所以上漆的过程极其的漫长和经心。今天打磨一下,明天上个腻子,后天再打磨一下……磨起洋工来简直没完没了。

    家里也没什么可以待客的东西,每次刘师娘一来,我奶奶就用清水煮一锅土豆,盛在一个竹篮子里端给刘师娘。我的土豆,奶奶却只许刘师娘吃,不许我吃。我只好搬一个小凳子,坐在那里,认认真真看这个扎着两个小辫的傻女人吃土豆:土豆很朴实,蘸碟却妖娆,两个青花瓷的小碟里,一个装着加了盐巴的辣椒面,老远都闻着香;一个装着奶奶自制的香辣酱,酱里撒了细细的香葱。

    女人翘着兰花指,捏着一颗土豆,轻轻撕去土豆的皮,露出里面诱人的黄,看上去好吃极了。然后呢,她想蘸辣椒面就蘸辣椒面,想蘸香辣酱就蘸辣椒酱。一篮子呆头呆脑的土豆,愣是让她哼着小曲,摇头摆尾地吃出了万种风情!

    这样的场景太过刺激,催生了我人生第一个理想:长大了,我要做刘师娘!那时侯,我还小,吃饭的时候,必须跪在长条凳上才能够着桌上的饭菜。当我跪在条凳上,郑重其事在饭桌上宣布我的理想时,木匠、泥水匠、瓦匠…….一屋子的匠人们哄堂大笑。

    我不懂大人们为啥傻笑,就像他们不懂我为啥想做刘师娘一样。哦,不不不,我当然不是冲着刘漆匠去的,而是希望在我想吃土豆的时候有土豆吃。哼!我也要两个蘸碟,一个辣椒面的,一个香辣酱的,我想蘸哪个就蘸哪个!

    怪就怪那个时候可以娱乐的项目太少,大人随便拿过一本书,扔给我表哥,无论书上写的什么他都念“洋芋疙瘩、洋芋疙瘩”,百试不爽。念个“洋芋疙瘩”,竟然也能博个满堂彩,可见很多人跟我一样热爱土豆。后来,我哥小名就叫“洋芋疙瘩”,而我,顺理成章成了小镇上著名的“爱吃土豆的,长大了要做刘师娘”的姑娘。最怕在路上遇到在我家干过活的工匠,狭路相逢,他们就会轻佻地招呼我:嘿,长大了要做刘师娘的小孩!

    烦死个银!

    后来嘛,我长大了。我从来都没有忘了自己的理想,每天把小算盘拨得叮当响。我没有想算计谁,只不过我是个会计,我不每天敲算盘又能做什么呢?我敲算盘就好比农民种土豆了,今天拔个草,明天施个肥,兢兢业业,任劳任怨。

    我从来不看什么励志书,我虽然没有地,每天种着土豆就很励志了。再后来,我开了窍,我干吗要辛辛苦苦自己种土豆呢?我可以跨界干点自己擅长的事情,让别人为我种土豆啊!就像你看到的这样,我觉得自己干得还不错,内心膨胀、自信爆棚、看上去独立而坚强。

    其实,无论我如何自吹自擂,我的故事都乏善可陈,无趣得很。倒是刘师娘,成了小镇的一个传奇。

    刘师娘为漆匠生了一双儿女。很显然这是一步险棋,他们的女儿在十七八岁的时候也疯了,成天痴痴傻傻的。他们的儿子是我同学,不疯,还特别聪明,我要非常努力,考试才能考过他。他经常给我讲他妈妈。
    2017/1/12 21:4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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