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村庄的牙齿〓〓〓〓

    我终于理解了父亲的不舍。那副小石磨是父亲成家后奶奶分给他最大的一笔家当。那时,我们村庄的每家每户都有两副石磨,一大一小。大磨磨面,小磨磨和渣、逢年过节磨汤圆、豆腐。小磨的石材精贵,要绿豆石做的才经用。

    分家时,奶奶把小磨请石匠錾得牙口锋锐,要父亲搬过去,父亲不肯,奶奶说:这是我的陪嫁磨呢,七里坪柳州城的绿豆石做的,用五升黄豆换的,这么多年,錾了几十回,磨扇还原样的,推的豆腐滑爽爽的顺口,给你还不领情。

    那副小石磨,至今放在父亲家的阳台上。偶尔,父亲会给我们送来小石磨磨的豆浆,喝一口,味道与买的豆浆真不一样,爽口中带有浓浓的豆香,这正是殷家坪的味道,藏在我记忆深处的村庄的原味。

    原来,在这繁华的都市,石磨却依旧锋锐着村庄的牙齿!

    (作品简介:“推磨,摇磨,推的粑粑甜不过……”在这熟悉的歌谣里,我的奶奶在磨屋推着大石磨。磨子一响,橙黄的玉米面从磨扇里洒出来,一家大小的肚子就有了指望。多少年来,殷家坪的早头夜晚,最悦耳的声音,就是从各家各户磨屋里传出的嗡嗡声。我家磨屋角落里,堆放着四、五副用薄了的石磨,那些坚硬的石头就是奶奶一圈又一圈、一日复一日磨平了的。磨齿咬碎粮食,喂养了村庄,喂养了村庄的人口。

    奶奶用羸弱的身体去打磨生活,以石磨般厚重的爱去哺育儿孙。正是这石磨——村庄的牙齿,咀嚼苦难、咬碎苦难,在苦难中磨出营养,哺育了村里一代又一代。后来,家人陆续进城,石磨在都市再也用不着了,但搬家时,父亲执意要带上,他想让我们牢记,像石磨一样,时刻以不屈的精神面对生命中的磨难和挫折。城市化与农耕文明之间的差异,并不排斥祖祖辈辈从耕种中挖掘的生存智慧和精神食粮。)

    磨破嘴皮,终于说服父母搬到城里住。收拾东西时,父亲把一些破旧的小物件放下又拿起,似乎样样都是宝贝舍不得丢。我知道这些坛坛罐罐他用惯了,就由他往车上放。末了,见他把一副石磨包扎得严严实实,喊我抬上车。我有些不解的问,带这东西到城里干嘛,用不着。一向平和的父亲盯住我看了好一会,没好气的说,现在嫌它累赘,没它,你长得到这么大?

    一句话把我哽住了。石窑老高山,包谷是主粮,我们都是包谷面喂大的娃。倘若没有石磨磨面,我们吃包谷籽能长大吗!不用细想,父亲教训得在理。愣神间,低沉而欢快的石磨混响,从心底升起。

    多少年来,殷家坪的早头夜晚,最悦耳的声音,就是从各家各户磨屋里传出的嗡嗡声。听到这声音,村里人心里踏实,家里有存粮,磨子才会响呢!磨子一响,橙黄的包谷面从磨扇里洒出来,甑子里有蒸的,锅里有舀的,碗里有盛的,村庄几十口人的肚子就有了指望。哪家收成怎样,口粮宽裕或短缺,听磨声就能分辨出来。

    特别是荒年,磨声响起来,总能吸引一村的耳朵和嘴巴,听磨子响多久,然后啧啧的赞:他屋里推了半个多钟头呢,起码有五斤包谷面。第二天碰面,互相传递这个消息,大家的结论是:他家殷实,哪天磨子不响半天?哪像我屋里,磨子都长青苔了。村庄的神经在饥饿中紧张,又在食物的香味里敏感。石磨的嗡嗡声,一次次把疲惫的村庄唤醒。

    这样的体验,小孩也是有的。放学路上,走到垭口,一队孩子竖起耳朵,听哪家屋里的磨子响。最得意的要数我了,奶奶总是有意无意在我放学的时候,到磨屋里推磨。她推磨的声音,老远就分得出来,半声沉闷半声脆。和她说话一样,有时慢条斯理,有时吐枇杷样滑溜。

    听到磨声,我神气着一溜烟跑回去,兴冲冲的帮她喂磨。我至今不明白六十多岁的奶奶,从哪里来的气力,转动着比她身子重许多的石磨。只记得她那两只枯瘦的手握住磨杆,手臂青筯暴露,推动磨抓时,整个身子扑前仰后,像风里的柏树枝。

    到她歇气时,我便上去帮她揉肩,讨好的说:我长大了帮你推磨啊!奶奶眯起眼睛笑:孙宝宝,没出息,使劲读书哟,到城里工作了顿顿吃白米饭,哪里要推磨呢!奶奶推了一辈子的磨,把你们的都推完了,你们要过上好日子哦。

    好日子在城里,奶奶朴素的愿望,竟然是想后人们离开农村,离开自己身边,去远处,去她只能想象到的地方,那个地方,是不需要推磨的,有白花花的大米饭吃。推累了,奶奶便哼起了歌谣:推磨,摇磨,推的粑粑甜不过;推粑粑,接嘎嘎,嘎嘎不吃你的酸粑粑;推豆腐,接舅母,舅母不吃你的酸豆腐!

    奶奶的歌声洒在轰隆的磨声中。磨扇碾出的金黄的包谷面越堆越高,像一座座微小的金字塔。包谷面温热的香味和奶奶浑身的汗味,搅合在磨屋里,奶奶皱纹密布的脸上就泛起光来。奶奶得意呢,那时候,我还不能理解她的快活为了啥。

    大些了才明白,生活那么艰苦,她生养七个子女,不仅都抚养成人,还送他们读书,成家立业后,个个争气,她怎么会不得意。奶奶从二十岁进这个家,一辈子推了多少回磨,每回要推多少圈,才能把苞谷磨得细细的喂养她的儿孙?

    这笔账,相信数学家也算不清;这笔账,相信小孩子也算得清,她流了多少汗水,就磨了多少颗包谷子;她额上的皱纹多像一道道碾压岁月的磨齿啊。我家磨屋角落里,堆放着四、五副用薄了的石磨,那些坚硬的石头就是奶奶一圈又一圈、一日复一日磨平了的。

    磨齿咬碎粮食,喂养了村庄,喂养了村庄的人口。奶奶用羸弱的身体去打磨生活,以石磨般厚重的爱去哺育儿孙。磨齿平了,找石匠錾了再用;奶奶的气力衰了,谁来给她唤回越走越远的岁月?

    到我长到磨爪高,终于可以帮奶奶推磨了。我和奶奶换了位置,奶奶喂磨我来推。刚开始推磨总会拼着劲,可没几圏就推不动了。奶奶教我:推磨要缓着力气使,慢慢推,人不吃亏,面也磨得匀适,快了,面粗,把面筋也烧坏了,吃起来不养人。那时候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嘴巴瘪起老高,奶奶见我不听,就来示范,只是无力的双臂再也转不动沉重的石磨了。

    奶奶叹一声:人老了就不中用了,磨也推不动了,眼里闪着泪花,看得我鼻子酸溜溜的。长大后,我才明白凡事需量力而行,欲速则不达。磨——磨,平声仄声之间,蕴含了多少人世间的辛酸辛苦,又暗示了多少磨难不屈的精神!这样想来,石磨于村庄,村庄于奶奶,奶奶于我们,何止是亲情的庇佑,又何止是美德的示范!

    后来,钢磨走进了村庄。只有奶奶横竖不肯用父亲为她买回的钢磨。说那个铁家伙磨的面不好吃,像锯末,扎喉咙,吞不下去。父亲只好在节假日里,帮奶奶把包谷面推好。我们买回去的米,奶奶不爱吃,说牙齿不好了,喝包谷糊糊消化好。在坡上坎下房前屋后一派刺耳的钢磨声里,只有我家的磨屋,偶尔才会响起嗡嗡的石磨声。

    那时,奶奶搬把椅子,坐在磨屋门口,昏花的眼眯着,盯住父亲推磨的仰俯之间,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笑,从她脸上波纹样漾起。奶奶脸上的皱纹,一日深过一日,而殷家坪的炊烟,却随着人口的外流,一日日的淡了,来来往往的汽车马达声,也渐渐的盖住了稀薄的石磨声。
    2017/4/28 13:0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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