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春的阳光,是菲薄的。

    如一块透明的琉璃,虚浮在天地之间。因为薄,似乎可以在滚动的晨露和潋滟的湖泊间,看得见阳光七彩的血液,在缓慢而瑰丽地流动——因为有这无形的血液,才有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吧!某个春风摇漾的午后,我站在花香散淡的小院里,任那些细碎如金粉的阳光洒满我的全身。我伸出十指,知道握不住任何一缕虚幻的阳光,恰似留不住的青春,守不住的爱情……

    而三月的桃花,却美得有几分轻薄。

    如一群身穿粉红衣衫的小姑娘,在春风暖阳里肆无忌惮地笑闹着。明日的风雨是否会来袭?花自飘零水自流的命运,是否会在春天的拐角处等待?不管的,她们只要今日的明媚和鲜妍,要这抹动人的颜色靓丽如风中的旗帜高高飘起。那一瞬间,让我想到爱情,不管不顾的绽放,哪怕明天萎落成泥。

    想起女作家萧红,短暂的一生里也如一枝桃花,开得绚烂也凋零得快,却没有一次爱情修成正果,没有一个男人是她此生的依靠。是命运的无情捉弄吗?却也未必。情感世界的缺失,让她每一次都如抓救命稻草般,抓住自以为可以依赖的男人,毫无条件的付出。

    从表兄到萧军到端木蕻良,对她来说都是一场灾难。过于仓促的开始,苍白无力的结束,让她只能如一瓣过早飘零的桃花,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让她在临终前满怀怨愤地写下“不甘,不甘”的遗言。

    有些你以为血浓于水的亲情,也会在现实中慢慢薄如一张纸。

    去年正月一个阳光晴好的日子,我去久违的舅舅家拜年。还是青砖铺成的小巷,还是一圈矮矮的围墙。墙头上长了狗尾巴草,在冷冽的西风里摇曳。可是我知道,微驼着背头发花白的外公早已走了,矮矮胖胖的舅妈也走了。我想起那些澄澈的童年时光,我跟着表姐去地里拨花生的时候。而梨涡浅笑的二表姐,早已儿女成行了吧?恍惚间,似乎还有条尾巴蓬松的大黄狗扑了过来。是外公养的那条吗?当然不是!我为自己的错觉有些失笑。

    舅舅看到提着一些礼物的我,很有些惊讶。往日时光铺面而来,这是那个开着拖拉机带我去县城的舅舅呀,是给我做了新衣服又帮我在灯下钉纽扣的舅舅呀……只是花白的头发和微驼的背,多像已故去的外公。

    只是他的眼神里分明有了陌生,然后是寒暄和客套:哎呀,记得舅舅就可以了,还买什么东西啊?只是饭后,他坚决不肯收下我给的红包和礼物,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在我告别时说一声“下次再来玩啊”。走在薄利如纸的冷风中,我听到心底有什么东西慢慢坍塌,却无能为力。

    那个走进我生命里又注定离去的少年,离别时的眼神是薄凉的,如秋后的冰。

    也曾温情如脉脉斜阳,温暖了我枯寂的岁月;也曾热烈如冬天里的一把火,点燃了我唇边的浅笑。可是缘分的列车走走停停,我们终究会在瞬间的交集后,彼此消失在茫茫人海。当时只道是寻常的点点滴滴,只有在多年以后的醉梦里,才发觉是不可重来的故事。我记得他的黑发下,那双深沉如海的眼睛,却在那个起风的黄昏里,不再有往日温情,只有薄凉如刀锋的冷漠,割得我连呼吸都是疼痛的……

    在姑姑的葬礼上,我看着灵堂边她微笑着的黑白遗像,感慨着原来血肉丰满的生命,最后只是薄薄一张纸呀!

    那个年轻时脑后拖一条黑油油辫子的姑姑,那个轻快地踩着缝纫机唱歌的姑姑,那个在菜园种植一片怡红快绿的姑姑……就此成为了挂在墙上的单薄照片吗?我有些悲伤又有些惘然,却知道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在光阴的风刀霜剑里,被削得越来越薄。有过鲜花着锦的青春又如何?有过醇厚如酒的中年又如何?如果不是戛然而止的疾病或灾难,我们都会在日落黄昏的暮年里,慢慢变薄变弱。然后在死神苍白的手掌下,被压成一张薄薄的照片挂在墙上。

    虽然在活着时,这尘世里的种种,让我们的身心都沉重得不堪重负。
    2018/8/19 0:2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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