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怀念姥姥

    梦是被自己喊醒的。那声“姥姥”余音犹在,只是,分明一点不像自己的声音,破了,碎了。

    蜷卧良久,怅然若失。十四楼的窗外蓝天白云,是连了几日的雨后难得的好天儿。只是,我还在梦的边缘徘徊,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梦中的片断,窗外的明媚反倒有几分恍惚,不很真实。

    又是老屋,浅秋光景。一个人眠于北屋炕上,北墙上的老挂钟一声一声数着时光。突闻窗外喁喁私语,忙起身探视,隔着木窗,葡萄藤还没满架,细碎的光影洒在青砖的地上,洒在开着的花儿上,洒在那微微佝偻的背影上。

    背影是老妇人,天青色的粗布衫略显肥大,鼓出两侧瘦削的肩胛,灰白的发用长簪绾髻于脑后,一丝不乱。前有轮椅,扶手上一只青筋虬结的龙钟的手。

    是姥姥,一定是。我的隔着窗棂的喊声里满是笃定的兴奋和激动。果然,姥姥转身,轮椅上推着姥爷。两老人仿佛都有几分惊惧,慌慌地说着“走了走了”,慌慌地,沿着青砖花墙向北去了。

    我忙不迭地喊着“姥姥”,下炕,趿鞋,追出门外。茫然四顾,姥姥姥爷却已遁出世外了无踪迹。一直无助地喊,好想姥姥能回来见我一面。终于喊醒了自己,姥姥和老屋都只是在午后的梦里。

    梦里的姥姥有几分熟悉,更有几分陌生。记忆中的姥姥很美,身在庄野却从不粗糙。一支银簪绾长发成髻,眉眼深幽,仿佛含着无尽的清愁。裹过的小脚玲珑别致,却也利落。素来穿自己缝制的粗布斜襟袄褂,青蓝亦或月白,皆是雅致颜色。但是梦中的天青色,姥姥从来不曾穿过。

    久久地凝视着窗外,十四楼窗外的天空辽远空洞。那一刻真的觉得,那比辽远更辽远的地方,一定还有另一个世界,早走的那些亲爱的人,一定是在那个世界花好月圆地过生活,心无旁骛地等着我。

    年幼时懵懂,一直固执地认为,姥姥嫁给姥爷,是上天配错了的姻缘。可是,那一个世界里的姥姥姥爷,依然如此相依相伴。

    记忆中的姥爷,是典型的旧时公子做派,但却没能生就旧时公子的倜傥风流。姥爷素来悠闲惰怠,不问家事,每天只会看书濡墨,捻杯弄酒。给了姥姥八个子女,也给了姥姥一辈子力不能及的负累。

    扶犁耕田,割稻插秧,洗衣做饭,缝补衣裳。姥姥一生辛劳,无所不做,却一直不能呵护八个子女的温饱富足。特殊时期的唯成分论压弯了姥姥也曾挺拔的脊梁,五个儿子的成家大业更让姥姥看尽冷眼受尽磨折。

    贫苦的岁月里,听多了舅舅舅妈对姥姥的责备和抱怨,不过是为了那点他多我少你有我无的微薄的家产。那时怯懦,不敢分辩,却也着实想不出,分身乏术的姥姥,到底该怎样做,才能尽护儿女周全。

    无意评说上一辈的功过,姥姥的悲苦或许都是此生命里的劫数。幼时甚是乖巧,姥姥最是疼我。自己收获的鸡蛋果蔬,姥姥都用来支付生活,唯有予我,从来没有不舍。可是,姥姥孤老困苦时,除了偶尔看望,留些散碎银两,我却不曾为姥姥做过什么。也曾经幻想长成了能让姥姥过上几天好日子,只是,好日子真的来了,姥姥却走了。

    姥姥走了好多年了。最初的日子,很有一段时间,常常会在梦里再见姥姥,还有姥姥家那老宅旧院。

    姥姥依旧粗布青衫,安静地坐在窗前檐下,缝补着贫瘠的岁月,一针,一线。架上的葫芦秧分外繁茂,蛇信子一样攀上了瓦檐,大片的晚霞染醉了檐廊那边微茫的天……


    一直以为,姥姥已经是遗失了的梦,可是,2021年7月午后,这梦里梦外的一串喊声,却触碰了藏在遥远岁月里的那一点疼。
    一直以为,隔了光阴无措,隔了岁月云烟,埋骨扬沙,姥姥终归只是那彼岸失信人。
    可是,却竟然忘了,梦是信使,告诉我,情有轮回,爱,亦有来生……
    2021/7/4 17:12:11
举报不良信息

 

 大  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