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

《人生海海》用了四分之三的篇幅写上校，用了四分之一的篇幅写“我”。

无一例外，我的人生也充满悲苦。

十二岁的那个夜晚，在清冷的月光下看到在爷爷的指挥下，爸爸拉着瘫软成一团的上校出门躲灾。爷爷说这个秘密要烂在肚子里。从此，我装着这个秘密，心里像装了一个烫人的火球，成为我人生不可承载之重。

在那个暑假的夜晚，我和表哥住在学校的宿舍里。表哥关了灯，支支吾吾地告诉我，我的父亲是鸡奸犯。原因很简单，上校是鸡奸犯，而上校最好的朋友就是我父亲。我感觉到脏，感觉无论走在哪里，都会看到人们异样的眼光。

一个冬日，老保长来到我家，进门就破口大骂，他抓着爷爷的衣领，扇了爷爷很大一个耳光。老保长说，上校被抓，告密者就是爷爷。我全身都惊悚起来。然后我的座位被老师排在最后一排，用最烂的桌子，遭受老师刀子一样的讽刺。桌子上被同学划满了叉叉。

终于我被父亲送走了，那年我十六岁，在渡口，母亲抱着我痛哭。我成为一名偷渡客，被一条大船送到马德里。被蛇头安排在鞋厂做工，受着无尽的贫穷和盘剥。

后来我遇到了我的第一任妻子。为了逃离蛇头，逃离屈辱的处境，我俩去了新地方，没有人认识我们，我们将开启新生活。但在一次进货途中，我们的破车刹车失灵。一场车祸，我生还，妻子连同她肚子里的孩子全部殒命。

而造成这一切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小瞎子。如果不是他设计抓回上校的猫，如果不是他要单独审问上校，如果不是他心怀鬼胎看上校洗澡，如果不是他用脚到处宣扬上校是鸡奸犯……

我爷爷不会死，我二哥也不会死，我们一个家族就不会蒙羞，不会家破人亡，我更不会背井离乡，受尽折磨。这个“恨”，恨之入骨，这个仇，也是血海深仇。所以，在我回国后，也村里，无论什么时候遇到小瞎子，除了恨，我不会生出任何怜悯。

小瞎子是扎在我心里的钉子，动一动，都会疼痛，都会流血。而我又不能无视他的存在，无视因他而起的仇恨。我背负着这巨大的仇恨，举步维艰。

终于，我觉得小瞎子的处境可怜，竟掏出二百块钱给他。那一刻，我轻松了吗？我只是想放过自己。仇恨只能生出更多的仇恨，而我需要学会平静地对待往事，前半生已是不易，后半生要学会幸福。我已经有了钱，一年挣百十万让我很知足，我也有了爱我的妻子，可爱的孩子，我应该拥有更好的生活。放过小瞎子，就是放过自己。

而我的父亲也在临终时嘱托我，找个神医，把小瞎子的手治好。小瞎子不再如同恶鬼，毕竟，以后的世道再不是小瞎子之流可以随意操控的了。而他，早已得到上天的惩罚，并且一辈子在惩罚中死去。

我们不晓得父亲最后为什么对小瞎子这么好。但有一点是清晰的，那就是悲悯大过仇恨。放过他人，也是放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