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到黄沙坞采茶去

    黄沙坞没有黄沙,种桔,四季常绿。

    黄沙坞没有茶园,有茶树,产绿茶。

    这里的茶树很野,到处都是。

    它们有的栖息在桔树的树冠下,和一株桃树相依。

    有的在土坎头,地块的边角上;也有的在荆棘丛中,乱石边,甚至是无主的坟头上。

    它们散落在四处,这里一株,那里两三株。母亲就是有好记性,都记得清清楚楚。

    麦林山有五株。

    陈家坟有九株。

    嶺背廊有六株……

    黄沙坞的茶树很无法无天,灰色的树干斜生出很多虬枝,肆意向四周延伸,一不小心就探到了隔壁人家的地头,和另一株茶树缠绕,分不清谁是谁家的。

    茶叶不是黄沙坞的经济来源,桔树才是。

    母亲一年四季围着桔树转悠,喷药、施肥、除草、修剪。

    父亲时不时地拎着他的工具竹篮给桔树捉虫儿。

    工具篮里,一根细铁丝,一把榔头,一把凿子,一个小罐子。只要看到树干上有虫屎,他就凿出一个小小的树洞,用细铁丝捅进去,扭几下,轻轻一勾,虫子就出来了。把虫子放进罐子,带回家,这是公鸡的美食。

    茶树就没有这样细心的养护,母亲只是隔一年简单的施肥或者修枝。

    每年,新叶一茬一茬地长,一茬一茬地摘,其中数明前龙井最好,只在一芽一叶时采摘,最鲜嫩。但是对于从事体力劳动的父辈们来说,谷雨后,新叶长到两三片,这时候做出来的茶叶味重,喝着最过瘾,本地人叫它“炒青”。

    夏天去地里干活,抓一把往搪瓷茶壶里一放,倒满热水,拎着去地里。很累的时候,拎起茶壶,对着壶嘴,“咕咚咕咚”喝个够,又解渴又解乏。活干完了,壶也空了。

    新叶采摘前,母亲先要做准备工作。看看竹篮有没有破洞的地方,如果有,就用竹篾补一下。

    还要看看小板凳够不够。

    对,在黄沙坞采茶,要有小板凳。如果有人挎着竹篮和板凳出门,碰到的人都这样打招呼——

    采茶去?

    采茶去。

    茶树的枝条很有韧性。坐着,勾一根枝条,弯下来,用两个膝盖夹住,挑一根分枝出来,一手扶着,一只手上下左右翻飞。一根采净,换一根。

    有的茶树过大,要两个人甚至三个人围着采摘。树枝遮挡了彼此的身影,只听得采茶声此起彼伏——

    “哔哔”、“啵啵”、“哔哔”、“啵啵”……

    呵,这清脆悦耳的声音呦!

    坐在这春风浩荡的山野,触手处,是清凉温润。鼻翼间,有清香缭绕。目光斜视间,白蝶在树枝中穿梭,有只什么虫子跳过去,很快消失在草丛中。偶尔有说话声传来,不知道在哪个方向,很远又很近。

    很多年以后的这个深夜,当我敲下这段字,忍不住闭上眼睛仔细回味了一下。或许很多人都不会懂得,对于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说,采茶给了我关于劳动的最甜蜜的记忆。

    新叶采来后,就要炒制了。

    为了让茶叶在炒制过程中受热更多,灶头是另砌的,用特大号铁锅,倾斜四五十度角嵌上。

    母亲提前准备了一些干燥的大柴火,黄沙坞最不缺这些,修剪下来的桔树枝、山上的枯树,都是上好的柴火。炒茶的火候很难控制,火力要大,一刻也不能缓。

    采来的新叶要经过捡拾,老叶挑出来,叶梗挑出来。

    父亲撸起袖子,把第一篮新叶倒进锅里。顿时,一股白烟冒起来,嗤嗤作响。他的双手捧起新叶,沿着锅底向上,扬起。叶片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迅速滑落。锅里的温度很高,父亲重复着这个动作,有叶片粘连在一起,就把它们抖落开来。他的双手青筋凸起,发丝里渗出了汗珠。终于,叶片蔫了。

    这是炒茶的第一步:杀青。

    杀青后,就是揉捻了。

    揉捻也是一个体力活。

    杀青后的叶片被放在一个竹匾里,趁着热乎,捧一把,双手使劲,揉成一团,再松开,再揉。我在一旁蠢蠢欲动,学着大人的样子,卷起袖子,也捧一把,使劲揉啊揉。可是不管怎么用力,始终揉不成一团。

    母亲侧过脸,看着我笑,你的力气太小,等你长大就可以了。

    揉捻后,就是“焙燥”,烘焙干燥的意思。

    把揉捻过的茶叶重新放回锅里,像“炒青”时一样,直到最粗的茶梗一捏就碎——

    成了,新茶出锅了。

    屋子里,茶香肆意。取玻璃杯来,泡上一杯。茶叶在杯子里翻滚,慢慢舒展,看着,透明一般的绿。呡一口,初始微苦,然后甘甜。

    黄沙坞的井水,连着泉眼,带着丝丝甜味。即使是搬迁后,父母每个星期总要骑着电瓶车,带着几个桶去装水。我每次去,泡茶,也总不忘说一句,这是黄沙坞的水,语气里尽是自豪。

    每年的新茶,母亲都要平均分成几份,送给亲戚朋友。

    我成家后,父亲也总会第一时间送来,而我却再也没有去采过茶。

    前几年,有一位北方的好友说想吃吃我家的茶。那段时间很忙,每天像个陀螺一样工作。母亲说,买一点寄过去好了,省事。

    而我却固执地要亲自去采摘。

    这时候黄沙坞已经完成了搬迁,即使是空无一人,依然热闹。

    正是五月初,桔树们正进行着一场盛大的花事。空气中到处充斥着桔花香,铺天盖地涌来。此时的黄沙坞就像一个天然的养蜂场,蜜蜂们嗡嗡作响,从一朵花到另一朵花,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

    去得早了,山坡上,薄雾还未散去,露珠沾湿了鞋子。那些茶树依然无法无天,叶芽儿密密匝匝,油绿绿的,犹如翡翠一般。

    我用指尖轻轻划过它们,触手处,温润薄凉。凑近它们,深深地呼吸——

    我心里梦里从不曾忘的茶香啊!

    后来,叶片交给制茶作坊加工,寄去了北方。一天中午,朋友说正在喝茶,特别香,仿佛看到我采茶的样子了。

    一瞬间,我竟然泪目了。

    我仿佛也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扎着两只羊角辫的小姑娘,挎着小竹篮,搬着小板凳,笑着,欢快地往山坡走去。

    彼时,阳光和暖,花香漫天……
    2020/1/15 18: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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