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来自沈庄的女人

    文:路过红尘

    很多年过去了,每天我看见在田间劳作的女人们,她们起伏着的身躯,用袖子甩着脸上的汗水;看见女人们在低低的屋檐下,一针一线的为那些可爱的孩子们缝补着衣服,纳着鞋底。我的眼前总是会浮现这样的一个模样。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粗麻布衣服,围着一条绿色方格子围巾,干枯的头发就这样挤在围巾里,随风摆动。她时不时的呵着气,搓着双手,左胳膊却显得不是那么自然,目及而下。一个不大不小的深蓝色包袱就这样挂着胳膊上晃动着。她眼神闪烁,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那是1992的春天,春寒料峭,并没有莺飞草长的迹象。北风依然呼啸,割的脸隐隐作痛。那个女人就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我的眼前的。其时我正值束发之年,未及多思,只是觉得这个女人有些奇怪,冷冷的天还一个人踽踽独行。而母亲则不一样,她并不是我,年少的心容不下太多事物。

    她知道,这个女人已经是第二天在我们村里晃荡了,显然是个凄凉的女人。母亲生性善良,见不得别人辛酸。看见无家可归的人总是喜欢帮一把,而且她又是比母亲小不了太多的女人。就这样,女人走到我家门前的时候,母亲走上去与她寒暄了几句,就把她领回家了。

    后来才知道她叫秋芬,是五十里外沈庄的,一个苦命的女人。她说五年前的时候,正是立秋的好时节,天气凉爽黄叶烂熳,她邂逅了一个男人。像是前世注定,两个人恋情由此产生的。少男少女封闭的感情一旦解禁,如雨后的春笋一节节攀升扎在他们心里,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秋芬怀上了男人的孩子。这下子,可不得了,秋芬害怕极了。虽说文革都过去了十来年了,然而在偏远的农村可是万万容不得这样的事情。未婚有孕,这是何等败坏家风的事情啊。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秋芬鼓起的肚子最终被父母所察觉了。二老的脸上纵横斑驳,如同一张被揉捏过的白纸然,一通指责谩骂追问之后,除了一肚子怨气之外,什么也不知道。秋芬死都不肯说是谁的孩子,又舍不得打掉这个在二老眼中丢尽门楣的杂种,即便父母哥哥百般劝说,秋芬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倔强。

    二老祝能叹息,感慨家门不幸。又能如何了!怀有身孕的秋芬既不能打了,又舍不得赶出家门。毕竟是做父母的,又如何忍心做这样的事情了。秋芬的事情在沈庄里传开了。庄里人私下品头论足,指指点点,说到猥亵处,嗤嗤一声,跟气筒呲气似的。

    秋芬是个傻女人,她不后悔她的一切,也不埋怨那个男人为什么不把她娶回家,也没有去找过那个男人。她只记得,那天晚上那个男人抱着她真切的对她说:对不起,秋芬,我要去当兵了,我不能违拗父母的意思,等我六年,一定要等我回来娶你,相信我一定会有一个好的前程,会给你美好幸福的生活。

    秋芬没有说她已经有了她的孩子,她希望她心爱的男人能有一个好的未来。她不敢想象自己的以后,只是肩一抖一抖地,低低的啜泣着。男人看见秋芬梨花带雨的脸庞,急切的问:怎么了?没什么,风吹进了沙子。她不敢看他深邃殷切的眼神,她怕她会扑进她怀里放声大哭。秋芬也行至今也不知道,当爱一个人胜过了爱自己,很多时候就是一种悲哀。

    孩子出生的时候,也许是二老最痛苦的一天,却是秋芬最激动的一天。她的生命终究有了意义,终于有那么一股力量可以支撑着她度过难熬的岁月,那是人性中最伟大的母爱。她知道她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把孩子抚养成人,不论自己有多么的凄凉酸楚。孩子取名叫念归,显然是念着那个男人回来,是何等的心境!她叹息着那一场邂逅,自此确很少幻想那个人说的等待。日子就那么一天天流淌过去了,孩子一岁的时候,终于引来了转机的一天。

    那天有一个男人上门来找上了秋芬的父母,那是个死了老婆的男人。他叫富贵,说自己喜欢秋芬,或许是看重秋芬漂亮,还是看着她贤惠漂亮,这个不得而知。男人最后一句话,安定了二老的心思。他诚恳憨厚地说,我知道那个孩子的事情,不过没我不介意,我会把他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养着。

    虽说男人条件不好,又死了媳妇。然而能有人要秋芬已是万幸了,看面想说话老实巴交的样子,兴许是个靠得住的人儿。二老这样想着,便和秋芬说了这事儿。秋芬想了一个晚上,最终答应了父母的意思。

    也是啊,自己也不能一辈子总赖着父母啊,也需要有人照料啊,父母年纪大了,操不得太多的心。自己做下这档子孽事儿,也该让父母解脱一下了。内心挣扎的时候,她总是会看见那个男人的影子,听见他说:等我,一定要等我。她闭了闭眼,仿佛又看见那个晚上他们暖暖的抱在一起。

    她嘴角翘了翘,似乎微笑的样子,然而眼里去流了出来。她抱着枕头在床上呜呜的哭着,她压抑着自己,不敢哭出声来。窗外夜色无边,恍惚又是当时的模样。秋芬坐了起来,对着皎洁月亮,就这样冥想的,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的颜色。

    一个破鞋儿嫁出去,自然是什么什么礼节的。没过两天那个男人就拎了两包细细的白糖过来,就把秋芬领回去了。日子就这样平淡的过了起来。起初头两年还好,富贵待她不错,除了洗衣做饭之外,几乎很少让秋芬做事,大事小事都是自己一手张罗。早出晚归的,回来看见秋芬烧好的饭菜,就乐的直呵呵。

    而流言蜚语却从未从他们耳边断过,有人说:富贵,你那个女人就是个没人要破鞋儿、有人说:没准还是个婊子了,啧啧,还替别人养孩子,真傻。有人说:富贵真聪明,当现成的爹,里里外外省不少事了,嘿嘿……。那种猥亵的笑声和怪异的眼神,时时都是富贵身边上演着,这样的鄙夷,任是一个人都禁受不了的。

    那一天,富贵的怨气爆发了。那时候孩子才三岁,还不记事,就在孩子抓着富贵的袖子叫着爸爸爸爸的时候,富贵胳膊一甩,孩子顺势就跌了出去,哇哇大哭。秋芬闻声立马跑了过来抱起了孩子说:你这是干什么。富贵大声说:我要把这孩子送给别人,你知道别人天天背后是怎么说我的吗……。

    秋芬一直明白富贵的苦衷,然而毕竟是自己的骨血,自是抵死不从。日子就这样僵持着,秋芬天天以泪洗面,怨声道载,偶尔也会想起那个男人,也不过是一声嗟叹。那个男人走后,便没有了一点消息,甚至连一封信都没有捎过来。而就在去年听从别人口里说道:他已经在部对里结婚了。秋芬并没有在悲伤绝望里沉浸,毕竟她不是为了他一个人而活着。

    余下的日子过的很慢,几乎没有一天没有和富贵争过口角。就在前几天的早上,他起床的时候却发现孩子不见了。她四下找了找,却没有半点踪影。她知道这一定是富贵做得,便急切的问了他。富贵昂着头说:我已经把孩子送给别人了,你不用再找了,也不用问了。

    昨天夜里,我就在镇上的公路上等着,给了经常路过砍树的那个人。秋芬像疯了一般到处寻找,几天下来却没有任何消息。就这样,秋芬在一天夜里收拾了一下东西,便离开这个让她痛苦的家。就这样一个人飘荡到我们村了。

    母亲听了她的讲述,在那里不住的感慨,秋芬早就哽咽了,泪水不住的流淌。母亲看着秋芬可怜的样子,握着她的手,柔声说:啊,别哭了,暂且就住在这儿,别把自己当外人,有什么事儿尽管跟我说。秋芬一个劲的谢谢,差点没跪了下。

    母亲作出这个决定是没有经过我和父亲同意的,虽然我不并不是很乐意,然而毕竟也不妨碍什么,就当请的一个长工罢了。我还是自顾自个儿。母亲把家里以前闲置的一件放柴火的屋子给秋芬住下,两个人长长短短的说着,打理了一下,大致就有个屋子的模样了。

    父亲起初是不乐意的,凭白无故家里多了一个女人传出去自是不好的。母亲说:外人问起来就说是我远房的表妹就成。有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再加上秋芬的朴实勤快,也给家里省了不少事,父亲也不说什么了,还有些欢喜,有时候也还和秋芬絮叨絮叨。秋芬是个知趣的人,刚来到咱家,满心的愧疚,总是喜欢找事给自己做,一天的卫生她都要打扫两三遍,打理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父亲有时候打趣的对我说:就是请个长工还要给工钱了。

    家里长长短短,只要有事做的时候,秋芬都会主动一起去忙活,即便是砍柴拉锯,她总是最卖力的一个。五月份的时候,正是插秧的时节。以前每到这个时候,总是需要请邻里或者亲戚帮忙的,可秋芬动作快,又不辞劳累,于是就没有麻烦别人了。

    只见她手起手落,身子一起一伏的没一会一排秧就整整齐齐的插好了。母亲总是说休息一会吧,不然到时候背都伸不值,疼着了。秋芬总是笑笑地回应一下,右手在田里的水中晃一晃,脸向着袖子擦了下,站起身来,然而捶了捶后面几下,就又继续了。这时候,母亲看着秋芬总是会发出几声叹息。

    母亲虽说的暂住,日子却过的很快,一晃几个月就过去了,就这样便一直在这里住了下来。就是秋芬要走,估摸着父母都不愿意了,多么能干的一个人啊,又不图回报,哪里找去!闲暇的时候,她总是喜欢一个人坐在屋里遐思,喜欢用从母亲那里拿来的布料、鞋底做着衣服和鞋子。而无一例外都是小孩穿的那种。

    母亲自然知道这些都是给她失去的孩子做的。有时候看着这样的情景心里也有些酸楚,恍惚之前彷佛是自己的母亲在给自己做新衣服了。我走上前去说:阿姨,别伤心,念归,他好着了,兴许在一个富足的家里过好日子了。秋芬看着我不语,只是嗯嗯着。然后便低着头,红着眼睛,又拿起了针线在布料里穿梭。

    这些其实都没什么,唯一让父母有些担心的是:她经常会一个人走到镇上的公路前,就那样单薄儿的坐在路边,看着路过的行人车辆。每当看见有拖着树木、柴禾的时候,她总是会站起来,追了上去,央求着询问有没有看见一个孩子什么什么的。往往风里传来一句神经病、疯子,车子便又轰隆隆的绝尘而去。

    有时候甚至会被别人推到在地,风吹乱了太的头发,却吹不干她的眼泪。那次母亲为了寻找她,看见这凄凉的一幕,眼圈也红了。拉着秋芬就回家了,不停的劝说和安慰:念归,他好着了,好着了……秋芬哽咽着说:我要去找我的孩子,念归你在哪儿,在那儿……

    日子如水般无声无息的流淌,一晃五年就这样过去了。我也成年了,生活中发生过很多事情,却没有一件事情让我比秋芬更动容更感慨。特别是当她抱着一堆从不同年龄小孩的衣服,我心里酸楚遍地袭来,甚至也会掉下眼泪。几年来,她除了为我们家里劳作之外,便是做着这一件件衣服,纳着一个个鞋底。一年又一年,衣服也大了一圈又一圈,鞋底也越来越宽了。

    有的时候,她甚至会找我母亲问问我小时候穿的衣服是多大的,偶有没有丢掉的儿时旧衣服,她就会仔细的端详着,比划着,然后照着样子做起衣服来。很多人说我是个孝顺的孩子,懂得疼爱父母,我想这和秋芬离不开关系吧。年少的我,很少会注意母亲对我所作的一切,而看着秋芬在低低的屋檐下纳着鞋底,缝补着衣服,看见被针刺破的手指渗出的血。这样深深的母爱。我总是会想:母亲也是这个样子吧。

    后来我去了县城读书了,半年才回来一次。每次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我总是会询问秋芬的情况。母亲总是说好着了,只是经常睡不好,梦里常叫着她的孩子,我默然。那年年底的时候,我回到家里也是晚上了。只看见一脸欢喜的父母,却没有见到秋芬。我问起母亲,母亲脸上一下子变得悲伤起来。

    母亲说:就在一个月前,秋芬拎着所有的衣服和鞋子走了,朝着镇上走了,留下了一个纸条,留了几句感激的话,然后说让我们不要担心。我和你父亲也出去寻找过,也没有找到。说罢,泪水又泛起了,模糊了她的眼睛。我走进秋芬住的那一间柴房,空荡荡的,竟似没有一点生气。我的心也随着沉了起来,眼里又浮现起她缝补衣服的模样。冷冷的月光透过窗撒了下来,映出了一地的凄惶。

    后来,有人说,秋芬她被车撞死了,也有人说她在离这里很远的一坐山上当了尼姑……却没有一个好点的传言。然而我知道,秋芬虽然不在我们家里了,然而这样的一个好女人肯定还在某个地方活着,兴许现在还在纳着鞋底,做着衣服了。
    2010/6/18 18:4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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