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秋菜

人一直不停地走在路上，老家在路的一头。不论是禾稻之上的青瓦木屋，还是檐脚的老梨树，老家是命运注定的归属。肉食，牛奶，水果，药品，父亲母亲在高山之巅，正以心期待，用眼睛张望，我已感受到心与目光的热度。

处暑前一天，大地如蒸，与小弟、弟媳及侄儿走在秋意茫茫的路上，感受着太阳的灼热，脚步深浅，促使我一路攀登，汗流浃背走向那座静谧的庭院。回归，老天给了我与小弟一条泥路，白云之上有一泓笑关得久了，等着我们去引出。

弟媳与侄儿走得快些。他们一进入楠竹围子里的老家，就听到白云裂开了一条缝隙，好多的笑声漏出来。听到那久违了的声音，心一下子变得无比舒坦。加一把力，终于登上了泥路之顶，抵达老家。中堂里揖过祖辈，灶屋里见过父亲母亲，弟媳做饭，我与二弟荷锄，挑担，去往圳田菜园种早菜。

我顺着田埂来到菜园。 竹篱与树枝做的栅栏稀稀疏疏，上面挂有一些枯萎的黄瓜、菰瓜、南瓜藤蔓，一道篱门懒散地关着，进去或出来，都得用手把它掰开，再合拢。篱门朽蚀严重，稍一用力似乎都可以散架。进入菜园，我把目光低到了双脚踩着的土地。从春天便被父亲母亲耕耘的土地，此刻却显得很僵硬，上面除了蔬菜的残留残迹，便只有茂盛的杂草。这些草，父亲母亲除了一辈子，还是没能杜绝。

在一片枯槁中，已看不到盛夏的印痕，只有一株丝瓜，懒洋洋把藤爬在竹篱上，开几朵黄花儿。掉落的桐叶很快变黄，一些不知名的虫豸穿过，又被阳光悄然发现。在阳光照耀下，桐叶的茎脉丝丝清晰，我仿佛看见这是时间中才能够拥有的伤。伤口上的黑色是和泥巴交织在一起的，是从心底发出的召唤。那些清水似的血液，也只能被雨水，一点一点带走。

第一道工序是锄草。一地的杂草，乱七八糟地铺满整个园子。我高高地扬起锄头，一锄下去，往身后一钩，就听到草的撕裂、断裂声。烈日杲杲，一锄、一锄、一锄……汗水渐渐浸透衣衫，在脊背上流动，在胸膛上滚动，飞洒在枯草上。日近午，衣服上轻轻一捏，就可捏出好多咸咸的汗水。草锄完，一畦好地现了出来。

接下来是翻地。一只豁掉半页的锄，在滚热的黄泥上飞扬斫砍，锄把黄红，手上的皮肤也开始黄红。锄的另半页随着父亲母亲的年龄磨蚀了，那些磨蚀的铁掺上父亲母亲的钙，一年一年流进土地，土地一年比一年坚硬。我与小弟轮流着开挖，蝉鸣在左，螽鸣在右。一锄一锄下去，先挖出坚韧，再挖出柔软。挖断的蚯蚓哭了，挖开的蟾蜍却傻傻地笑。

白云里伸出一只手，轻抚我的额，把我结晶的盐一粒粒刮落。正午宁静，我透过一片乡土之色看到，一只蝉一生的嘶哑在一个夏天已经喊叫结痂，只余下一只张开的空壳。一只蚁穴被掘开，好多秋蚁爬出来，布满地面，布满我的足上，正在无比奈性地寻找丢盔弃甲之因。一条小蟋蜴阵亡了，它兀自扭转头，以前爪抚摸自己生前的躯体。一块地挖出来，土地的世界来了一次重新洗牌。

之后，我把土敲一遍，起行。小弟挑来了粪肥，均匀地施于行间。我用锄头钩出细土，将粪肥盖了。小弟就开始撒种。山野之地，也种不出什么好菜，父亲母亲最爱种也最爱吃的，就是萝卜白菜。长长的一块地，一头点上萝卜，一头点上白菜。之后，我们再用粪杓，将土地浇透。立于菜园前，我仿佛看到，细小的萝卜白菜籽儿喝足了水，正准备发出细嫩的芽尖，在这个菜园里，营造一个热闹的秋天，教父亲母亲喜欢。

出身寒门，保持素洁的内心，萝卜白菜，一身清白地落户于老家的菜园。与冰天雪地抵足，与冰清玉洁为邻，淡淡生长出来的是老家朴素的精神。记得一个一个冬天，我在城里饱食鱼肉之后，念念不忘的仍只有老家的萝卜白菜。多少次，在城里集市上，我手抚一棵白菜，或者一只萝卜，思念居住老家的父亲母亲。父亲母亲一生都在告诫我，到什么时候也要保持一棵萝卜与白菜的本色。

关园门之前，我再一次俯视新挖的土地，注目那些刚下地的种子。那些微小却诚实的种子，一年一年被播种在此，一年一年陪伴父亲母亲的生活。我真切感受到，一粒粒羸弱的萝卜白菜种子，一粘上实诚的土地，便开始兴奋。显然，有一种伟大的使命和责任需要它们兴奋起来，喝水，吸收养分，发芽，生根，在未来的美丽秋天和漫漫长冬里一叶一叶地奉献自己。

关上园门，我在不远处恋恋不舍地打量父亲母亲的菜园。菜园在桐油树下，不悲，不喜，自在，有风，有声，有阴凉，还有一个正开始的七月流火；有一个美丽七夕，外婆的童话在天上住着；有一个中元节，祖辈们会依着节点回家，来看看他们熟悉的菜园。那时，萝卜白菜肯定会下一把力，赶在他们的目光抵达之前，长出嫩白，长出一片欣慰。勤劳一生的外婆，看到菜园不芜，看到萝卜白菜依然延续着老家，一定会高兴地回到灶屋，吃茶，享祭。

回到城里，我便可以开始想像，哪一天，父亲母亲开园门，去浇水。哪一天，萝卜白菜，开始发芽，从松软的泥土里拱出尖尖的头。哪一天，长出第一片叶。哪一天，蠕上第一条虫。园门开合，笑脸关张。于是，虽然隔着百里，也可觉着，老家就在眼前，秋意唾手可得。

2017.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