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森林之春47----芋头寨纪行

    一律的石砌木楼,两层或三层,嵌着鱼鳞般的石板或杉木块,挤挤挨挨在山洼山脊,一切皆漫不经心,一切又浑然天成。

    揣着相机,来来回回地穿越、感受,芋头寨俨然是现实版的世外桃源。六七百人口,大都穿自纺、自织、自染的侗布,以青色和蓝色为主。女裙不分季节,多用黑色。这种自成一隅的格调,引领陌客穿越明清。在遐想与猜疑中,从汉入侗,从外及里,由城入山,由闹及静,一时间竟做了一回武陵人,忘路之远近,不知今世何世。

    “有寨必有风雨桥”。芋头寨有塘头桥和塘坪桥,先后建于清嘉庆五年和清光绪七年。站在桥上,犹如站上了屋脊。精雕细刻的木工,述说着古老的传承;好多美丽动人的风景,就在桥的周围诞生。从风雨桥到一户户人家,能看到生老病死,能看到悲欢离合,能看到海誓山盟,能看到地老天荒。打风雨桥上轻轻地走过,猛地一回头,就有一位雨点打湿了长发的姑娘,一会儿定定地立在那儿,一会儿又闪没。

    明明是冬深时节,狂风为何乍起?着急的小伙寻她不见,折回时巧遇桥上的一道虹。远方的阿婆在悠悠怨怨唱啊,可是唱的小伙与姑娘的故事?长发的姑娘在水一方,风雨桥向小伙招手,稳稳当当地渡他去对岸。小伙子在布满青苔的廊桥边,种上一棵桃。当春风吹来的时候,小伙子便坐在桥头,借一树桃红,把数百年前,赶考的书生扮演。

    鼓楼与侗家血肉相连,是侗家的精神高地,深深浸入这个村寨的每一寸土壤和每一根血脉。寨中鼓楼安宁淡适;龙氏鼓楼高瞻远瞩;芦笙鼓楼雕梁画栋;牙上鼓楼奇险幽静。高度不一,大小不同,内部的横梁和瓦楞上青鸟飞翔,鲤鱼跳跃,花草灿烂,欢歌起舞。这是侗家的图腾,是他们生活的写照。鼓楼是休闲、社交、待客的场所,也是议事、传递信息、报警之地。

    正是冬闲时节,侗家人在鼓楼之中燃起一塘火,火钳夹着红彤彤的柴和炭,化烬的灰里煨着红薯、洋芋,冒出一阵阵香醇;屋梁边有加不完的木柴,侗家人静静地漫话着年节,侃着邻里不重复的话儿,哼一曲侗谣,吹一阵芦笙,忘了劳累,忘了忧愁;那些高腾的火苗,把阿婆的脸照成了梯田似的皱纹,把阿公的笑容照成了春天的花朵。鼓楼,在芋头寨的岁月中歌唱,镌刻成一方水土独有的乡音。

    寨内有古井三口,其西北部山脚乾隆古井为乾隆五十年所建,另两口相传都建于晚清。三口古井常年不涸,井水清凉可口。走近古井,心儿化为一泓清亮,在弯弯的路傍清清幽幽。古井若芋头寨的眼,睁着深邃的眸,蕴着细腻的情。井前蓄有池塘,池水半塘,井水默注。千百年来,井水优雅矜持,光彩璘玢。井底游弋的虾,绕着树的倒影。很多古老的故事,都沉在深深的井底,侗家人每天来打捞,越打捞故事越多。

    始建于明代的萨岁坛,分萨玛坛和萨坛两部分,萨玛坛呈扇行,石台构架,内设祭台;萨坛植有松柏,正面两棵,后面一棵,,土筑台基,石铺拜台。在芋头人心目中,什么都有“萨”管着,哪里都有“萨”在, “萨”事事处处都能保护侗家,所以侗家人狩猎、采集、播种以及节日、聚会都要先举行隆重的祭祀活动,以求得“萨”的保佑。

    在侗家虔诚的瞻仰中,萨岁坛前,风来了,雨来了,梦来了,花开了。祭祀的佛意,幽幽延绵。在祭礼的的视觉迷茫中,村庄之上,青烟袅袅,许多宿愿的影子,恍恍惚惚,像是前世今生的约定。

    一条古驿道从寨上经过。据考,为明万历年间修建,全部用勘筑打制成型的青石板铺成。而今清风依旧,黄昏的点点星辉依旧,依稀的沧桑,蜿蜒而去了数百年的尘土。青石板上,颠沛流离的剪影,拓出多少男人血女人泪,老人望眼欲穿的目光从古道那端慢慢地蠕到这头。

    茶叶,盐巴,布匹,绸缎,精美的青花和倒在路边的枯骨,支起数百年的闹火。岁月的长风,吹散了诸葛亮南征的号角。哒哒哒,哒哒哒,通道转兵的马蹄声,清脆地回应在地老天荒的山崖。红军战士用草鞋走出的光明,照亮了侗寨今天的日子。

    当晚,被一片祥和的炊烟牵着,走进吊脚楼里人家,听一曲热情洋溢的拦路歌,吃上特色风味的侗家宴,饮罢香甜的糯米酒,夜就有些深了。趁着月色,在欢快的芦笙中,手牵手跳起“多耶舞”,才真切地感受到芋头古寨民风淳朴,民俗神秘,邻里和睦。置身其中,尘世的浮华便被抛到九霄云外。

    那一晚,侗家语言让人听得悦耳,侗家歌谣安抚了游离的灵魂。即使听不懂侗语,但那些丰富的音调和说唱者脸上的激情足以感染到一个个外来者,寻找归宿的人便在瞬间找到了存放自我的空间,这个空间里没有烟火,没有污染,没有私欲,只有无限的和谐和宽容。那一晚,无比兴奋地与侗寨融为一体,做了一回大地上最幸福游人。

    那一晚,借宿侗家,很晚还没有入睡。月光,很久很久,都还在天上挂着,陈旧得像这个古老的村寨。一些疲倦了的星星,这个眨一下眼,那个打一个哈欠,接二连三躲进鼓楼中休息。迷雾漾过向晚,有霜雪在山尖上舞蹈。慈善的侗家阿婆,还没有入睡。她坐在纺车前,一架纺车,几色线,就是她的全部道具。吊脚楼上,软软的灯光下,她背水而坐,坐成夜晚别致的风景。

    月光的气息,溪涧的风,抚过她夹着白发的脸庞,从戌夜至亥夜,她自顾自地那么坐着,纺着。月华如水,将她的脸洗得平淡安祥,灵魂的光芒,从她的身边掠过,又从她的手上升起,停留在她的鞋边、香包、帽子的正反面。她的脚踩起踩落,机杼来回运转,那些长长的彩线就在她的身前化为一匹土布。在月光里,土布上的花,在香,草,在绿,鸟,在鸣,情,在融。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一觉睡到大天亮。迷糊间,妻竟先醒来,发现吊脚楼中歌声又起。仔细一听,原来阿婆起来了,正在哼着歌儿忙家务。阿婆压低了嗓子,金属般质地的声音缓缓地从她的口中流出,虽然唱的是侗语,但那分内在的安适与恬淡,分明又让人听得懂,入心入肺。

    懒在床上,细细地品听,慢慢地,感受忧伤,感受疼痛,感受生趣,感受时间的裂纹、尘埃的降升。慢慢地,陷入一种漩涡,像湖水罩在雾下,满腹笼着轻烟。听着听着,眼泪下来了,莫明其妙地,记起童年,记起外婆,记起农作,记起一切美好的过往。

    听着听着,整个身子就化了,化作一段侗曲,悠然萦绕在腊月的发尾……太阳,在数米之外跳来跳去,风儿,在洞开的门外拐了脚,火塘里的火苗,哗哗地笑着。阿婆多情的吟唱,把一份无忧无虑的寨韵,在漫无边际的忙碌中锁定。蓦然发觉,在侗家,歌,是一只鸟的羽翼,它载着希望,载着侗家人的欢乐,载着晨露的香,用飞翔唤醒飞翔,用回声交换回声。侗歌,是云烟替代呼吸,是落日替代相思;是一生的相爱,是一千年的修行。

    从黎明到黄昏,从梦里醒来到再次入梦,哪怕是与土地对接,与一棵树对望,与一朵花对语,都要用歌来表达。一句普普通通的歌词,经巧妙地启承转合,就韵致顿生;几个单调的音节,只需轻轻的一咏三叹,就情意浓浓。

    金色的嗓音,涂满生活;妙曼的韵律,飞扬情绪;胸部起伏的银饰,系着岁月;腰身缠绕的响亮,绑着星辰。歌在身上穿梭,心在歌上跳舞。一年复一年,歌声里,长鞭轻扬,牛嘶悠悠,惊落了春天的启明星,酣睡一冬的土地,开始闻着歌声苏醒。黄鹂飞过屋顶,落在田间的大树上,婉转清丽地唱和。

    在牛的行进中,犁铧掀起的泥浪翻转成一行行诗章,滚动的阳光把它晒出黑油。之后,新秧插下,新禾闻着侗家人的酾酒歌茁壮、分蘖、拔节、抽穗、扬花、壮谷。在侗家人的歌声里,禾叶黄了,金黄的稻穗,凝结晨曦的露滴,一个个弯曲的脊背,向田野膜拜;银色的镰刀,把沉甸甸的喜悦挂在刃边。

    歌声嘹亮,割声响亮,扮声脆亮,一幅丰收的画卷,用阳光的金边,镶嵌在村寨的垄上。鼓楼里的大鼓敲响,一寨人聚拢,侗族大歌唱开,丰收满仓,欢乐盈寨……

    侗家阿婆的歌不知什么时候画上了一个短暂的休止符,就着这个休止符,走出户外,沐着晨光,行走古寨,远离喧哗浮躁,静静彳亍,那叫一个享受!晨曦醒了,古寨在清纯中更显清纯。在小溪畔,看水挤着水,听水洗着天空的蔚蓝,望水穿过腊月,深入农家的酒盅和碗口,献上年的祈祷。高低错落、青瓦木屋的农家院子掩映在一片翠竹、树林和果园、稻田之中,篱墙边的野花,一朵一朵,是种菜侗姑的浅笑。

    稍远起了一片浅雾,不薄不厚,刚好是淡墨的洇染:鼓楼、水塘、风雨桥、吊脚楼、一座座禾仓、一排排禾晾,鸟鸣和炊烟、鸡声与犬吠,都在薄雾中自由自在地散步。在那境界里,真切地有一种冲动涌起,想心甘情愿地匍匐在这一片泥土上,与清秀的草叶耳鬓厮磨,真切地倾听自然温馨的吐露、轻风穿越林子的细腻、虫儿捅破泥土的呢喃----种种熟悉的天籁,会让人浑然忘却了人类的语言。

    炊烟渐淡,在另一户人家早餐。腌鱼腌肉,酸汤鱼,血粑丸子,再打来一碗苦酒,那种山野味,够地道。

    早餐之后,侗家人纷纷地走出家门,在这块热恋的土地之上,继续织布、染靛、打草、放牧、吃牯藏、祭萨岁、唱侗歌、说侗事……原味的生活,简单的梦想,一台演绎真善美的侗族大歌,一寨捂热了年岁的侗家生活,贴着花儿的方向盛开。

    日近午,到了作别的时候。照了全景,照了特写,照了五柳先生的笔意,与妻照了到此一游的合影,就启程了。在大门口,回望,回味,感觉芋头寨的格调是永恒的,它不会因为城镇化的逼近而衰老,也不会因为工业化的侵入而浮躁。它是一块神奇的处女地,是万佛山脚下那个逐渐为外人知晓的桃花源,男耕女织,衣食自给,与世无争,自在安逸,静静地等候着一个个接踵而来的武陵人。 2017年元月十二日,稍有空闲,与妻驾车去芋头寨。

    芋头寨有多远?是一穗谷的距离,是一首歌的长度,还是棰布声声传送的里程?车行高速路上,思绪早已飘忽,渴望,绵延不绝。出通道县城,往西南行十七八里,经过一道狭谷,噗地一脚,踏上了那块土地,寨门赫然在目。

    走进大门,登上一处小土丘,就看到了一长串别致的屋舍,沿着一条小溪伸展,在山脚下仿佛要入水里,倏地又拐上山去。侗寨始建于明洪武年间,全寨一百多栋房屋,全部因山就势,清一色的侗族风格,风雨桥、鼓楼、门楼、芦笙场、古井、凉亭、萨岁坛、古墓葬群、民居木楼及青石板驿道一应俱全,且保存完好。
    2017/2/17 16:3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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