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痴绝处

钱镠十分思念回娘家一直未归的吴氏，于是提笔书信给爱妃，“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我对历史不是太了解，不知道吴越王的管辖范围是否包括徽州，但想那初春时节吴越王心中陌上姹紫嫣红的百花中，油菜花当是其中的一种吧。

从色彩的角度看，油菜花是黄色，这是所有色彩中明亮度最高的一种。徽州地区宜于生长庄稼的田地，其阡陌大多盘桓于山谷河道之间，山谷河道是田地的背景，这背景色春夏青绿，冬秋岑黛，每到油菜花盛开的季节，黄艳艳的油菜花与青山绿水的背景色相映衬，在蓝天白云的天气里，给人的感觉体验是如诗如画，如梦如幻。

如此美景却不能吸引汤显祖，当年他对朋友说，“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其大意是贪慕荣华富贵的人才会去徽州呢，即便徽州的山水嘉丽、花开锦绣，自己”做梦”也不会去徽州的，其对徽州决绝的态度可谓坚定。

这也难怪汤显祖，他对人生思考所得形成的三观集中体现在“临川四梦”（《还魂记》、《紫钗记》、《南柯记》、《邯郸记》）。

这四梦贯穿着两个主题：一是《还魂记》（《牡丹亭》）所代表的对人间“至情”的追求与向往，女主角杜丽娘因情而死又因情复生，为情所困的生生死死，正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二是后三记所流露出的人生如梦、富贵如烟的虚幻主义色彩，也就是《南柯记》中淳于棼所顿悟的“人间君臣眷属，蝼蚁何殊？一切苦乐兴衰，南柯无二。”

而当时的徽州彰显于天下的是什么呢？一是至今仍是我们这些旅人盘桓不舍的理学道统象征的“程朱阙里”，如牌坊群；二是商买天下而散落于各个村落的徽商遗存，如太极村。这两者均与汤显祖的人文思想格格不入。

“黄白游”中的“黄”是指黄山，“白”是指“齐云山”，这两处风景名胜是徽州的象征。选择“黄白”来对“金银”，于工整的对仗之中可见当年的汤显祖对徽州是何等的不屑。

“痴绝”是不屑的文字表达。“痴”为愚笨，再配以“绝”字，用以强调对于众人膜拜之、若鹜趋之的“金银气”，即便在别人眼里是傻到极致，但自己初心不改，梦中都不会去徽州的。

写这首小诗时汤显祖40岁，自负有才而穷困潦倒且正值盛年，这样的人在这样的年龄回首过去难免心情激荡，说出的话难免偏激。

在如水的光阴逝去近20年之后，岁月的打磨让他的心境留下了这样的痕迹，“予尝闻海阳（徽州休宁县）之地，松萝奇秀，不让匡庐、九嶷、巫峡，心窃慕之。戊申秋，携陈子伯书裹履杖其间”（《坐隐乩笔记》）。

拗不过与自然山水契合的心，已届生命晚年的汤显祖终于来到了徽州。只是不知道他“履杖其间”是不是油菜花开的时节。如是，耳顺之年的汤显祖，当能以平和的心态去面对春天的美好，体味人生的期望与愉悦吧！

2021年三月的一天，笔者和一群骑友穿行于徽州的田间地头，看到开满灿烂烂的油菜花的田垄上，一个小伙子在摆弄一架无人机，起初以为是哪位摄影爱好者呢，近前一问才明白，这是侍弄油菜花的无人机。 小伙子说，如今施肥打农药，都是用无人机。

50年前我也是个农村娃，双抢时节的汗水至今还在梦中辣着眼睛，可那时在梦中也不会想到，今天的农村娃是这样种植庄稼的。

无论汤显祖当年是怎么想的，今天的我十分清楚，自己的一生痴绝处，就是梦中都想去的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