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爱与梦

    许多隐秘的情欲幻想,逐渐积淀为文化中的爱情的面具,比如:美貌,才华,高贵的出身。它们使得爱情能够生发出超越结婚生子的文化意义。从古到今,我们所称道的爱情都带着文化饰物,以至于亲身经历爱情的时候,终究无法摆脱这种渴求。若没有诗人、小说家笔下的可人儿,文学和爱情该怎么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没有男才女貌,两个人的感情如何超越芸芸众生的生理需要,又如何能在文字中产生一段天雷地火的相遇?

    韩剧、日剧中的高富帅和白富美,当然是要彼此吸引的,若缺了巧克力、香槟、法拉利和玫瑰花作为花边,爱情哪里有爱的味道!每当我看到那些相貌丑陋而快乐的小女孩,我就禁不住悲哀地想:她们会不会永远快乐下去呢?她们什么时候会知道理想的爱情需要的条件?当我看到田地里粗壮的农村妇女,小饭店外洗碗的老板娘,她们粗糙的脸,肥胖黝黑的身段,几乎再也找不出任何性特征,我就想,她们的爱情何在呢?

    无数相貌平凡、出身寒微的男生和女孩,永远也不会有卢斯达维里所说的恋人的“天赋的美德”。因此人们想要寻找爱情的感觉时,并不是亲身去爱,而是要通过各种面具才能感觉到自己真的在爱,女生需要有献花、求爱等传说中的情节来证明其被爱。恋人们需要一起去看爱情电影,把自己代入到俊男美女的爱情传奇中,才能体验到何谓浪漫。更多的时候,爱的面具还被用来作为情欲的遮羞布。

    很多人也意识到这些东西是虚幻的,但若不能体验一次,假装一次,总觉得此生是白过了。因此现代人的爱情,看起来就像一场热闹的假面舞会,散会以后,却不知谁还认得谁?在复杂的文明体系中寻找爱情,似乎就是不断在无数他人的或虚构的爱情体验中游戏,但哪一种爱情才是属于自己的?每每听到老一辈人讲他们的爱情经历,我便觉得小说中至死不渝的爱情是真有的,我想,那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谁,于是,所有的爱情都成了同一次爱情。

    2013年8月13日星期二

    格鲁吉亚的史诗《虎皮武士》,讲的是英俊神武的王子和美丽忠贞的公主历经种种磨难,终于修成爱情果实的故事。其中有一节诗表明了一个人想要获得爱情,需有若干资格,我至今记忆弥新:

    真正的恋人应该比太阳更美丽,

    智慧、力气、辩才对他都适宜。

    他富有、宽厚,充满激情,永葆青春,

    没有这些天赋的美德,怎配称作恋人!

    作者对恋人要求如此之高,不免令人倒吸一口凉气。文学常常让人觉得爱情是一项极高端的活动。作家和诗人们总是倾尽辞藻,去赞美恋人们的美貌。金庸在《书剑恩仇录》写陈家洛和香香公主月光下骑马驰过战场,几万战士震慑于香香公主的绝世容貌,竟不约而同地停止了生死肉搏。海涅赞美他的恋人说:“你是姑娘当中最美的太阳/你是太阳底下最美的姑娘。”

    极尽夸张的能事。我们但凡读“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这样的句子,只恨不能亲见冯小怜、杨玉环的倾国姿容。诗人笔下爱情和美丽高贵总是不可分割的,这就替后人的爱情观铺上了梦的面纱。很多时候,我们是靠着前人关于爱情的梦去爱:

    我曾在百种形象百回时间中爱过你

    从这代到那代,从今生到他生。

    艺术家们不但歌颂爱情,而且倾力于塑造完美的恋人。后人很难分辨诗人所写的恋人究竟是如实的描写,还是出于他们自己理想的美化。男人和女人都有对于爱的梦,但这梦往往是不尽相同的,这常常造就了男女之间痛苦的情感错位。

    路易·比埃尔在《肉与死》这部小说中,借女主角葛丽雪之口说出了女人关于爱情的梦与不幸,她说:“如果有人爱我,我好像很乐意叫他受苦直到为我而死。”女人常梦想有一位恋人能为自己不惜一切,却又不是真的忍心想要对方为此受苦、牺牲乃至赴死,而是只要有那么一个瞬间,能让她感受到他是不吝惜如此去做的,能确证她所获的爱情是超越一切的,则于愿足矣。

    因此当她见雕塑家但美朓爱上了自己,便设下三个刁难的条件,说若能满足,便让他得偿所愿。雕塑家费劲辛苦,不惜犯下偷盗、杀人、渎神三项大罪,终于达成了她的请求。然而他却做了一个无比曼妙的梦,梦见自己和葛丽雪相恋缠绵,极尽欢爱。

    这梦的记忆太过完美,美得让他不忍破坏。于是等到葛丽雪满怀热爱真要献身于他时,他便温柔地婉拒了,说:“我已在梦中得到了你,谢谢你的现实。”葛丽雪则最后因此而绝望自杀。这两人原本都是完美的恋人,却各自拥抱了关于爱的梦。

    川端康成最能写男性的情欲,在他几乎所有的名篇里,都能找到两个女子:一个是真实而充满肉欲的,另一个是虚幻而又凄美的,后者似乎总是前者的影子,但她们又无可奈何地隔绝着,永远不能融为一体。比如《雪国》中岛村的情妇驹子,是个美丽多才而又热情上进的女子,为爱情和自己的命运不断斗争,可同时岛村却又总是莫名地牵挂着神秘而又哀伤的叶子。男主角第一次注视叶子,是透过车窗镜子的反射去观察的,那时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黄昏的景色在镜后移动着。也就是说,镜面映现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好像电影里的叠影一样在晃动。出场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人物是一种透明的幻像,景物则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超脱人世的象征的世界。特别是当山野里的灯火映照在姑娘的脸上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美,使岛村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雪国》)

    这样的文字触及了男性情感深处最细腻的幻想。叶子一直是一个幽暗的镜中形象,是虚幻的、理想的、永远不可触及的画中美人。犹如《聊斋》中画里的散花天女,看着看着便觉“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最后叶子在一场火灾中诡异地死去,而在川端康成的小说里,总有一个现实的伴侣和一个理想的恋人,一个是白玫瑰,一个是红玫瑰,他的文字因二者永不能重合而盈满着渴欲和哀怨。

    也许在所有男性的内心中都藏着这样一个神秘、遥不可及的叶子;而女性呢,却总渴望着证明自己就是对方心中的叶子,这样一来,男人和女人便在彼此间展开了恒久而永不可满足的爱欲的追逐。传说古希腊的雕塑家皮革马利翁爱上了自己创作的雕像,神感动于他的痴情,便让那雕像活了过来,使她与皮革马利翁结合,这个神话正代表了所有艺术家的梦。但在现实的生活中,雕像永远不会活过来,川端康成最终因爱与梦的无望而自杀。
    2013/8/13 23:2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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