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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父亲
父亲从灶前起身,走过来对我说:你快带她休息去。他擦一下被烟刺出的眼泪,又揩掉了鼻尖上晶亮的鼻涕,说:我给你们弄吃的,荷包蛋,很快!他擦一下眼睛,又扑到灶前吹火去了。“轰”的一下,火苗窜了起来。隔着浓烟,我看清了父亲被火光映亮了的枯瘦的笑脸。也许是由于烟的刺激,也许不是,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我在流泪。(——本文写作于1989年,原载《散文》杂志。今日重录,以此纪念我远在天国的父亲!) 我对父亲的不满,源于一次挨打。那时正搞“开门办学”。有一天,我偷了父亲的铁锹去“走与农民结合的道路”。也学由于锹把不太结实,也许由于我用法不当,也许由于我太想得到表扬因而用力过猛,总而言之,那锹把突然断做了两截。锹把断作两截的代价换来的是老师的一次表扬和父亲的一次狠打。老师表扬我的话是一句也记不起来了,但父亲的那顿狠打却叫我下辈子都不敢忘。当时,父亲脸都歪了,他抓起那截锹把,横起一棒,打在我的腰背上,我惨叫一声,瘫了下去。吃了好几副草药,总算没留下残疾。现在想来,那是一种任何一个小学生都无法理解的委屈,疼痛倒在其次了。后来,母亲也曾流着泪请我原谅父亲,说父亲实在是急疯了,要不然是不会如此狠心的,并且说,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应该知道,农村就靠铁锹挣工分吃饭,父亲少了为一家人挣口粮的工具,怎会不急得发疯呢?无论如何,你得原谅你父亲,母亲说。我不能不答应我的母亲,但我从此怕看父亲的脸,也不同父亲讲话。我也从此再没得到过什么“劳动积极”之类的表扬。在后来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在我由一个小孩长大成人的漫长岁月中,我一直回避着父亲的目光,一直避免同他讲话。我干过任何一种农活,我深知农民们整年里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滋味;在我读完大学过上城里人的生活以后,我更深切地体会到我的当农民的父亲要保证一家的温饱,要享受“两个儿子读大学”的那种虚幻的荣耀,实在要比一个城里人多付出三倍五倍乃至十倍以上的体力上的代价!我无时不在心底哀怜这父亲的处境,以致好多次在外面看见穿补丁衣服和黄胶鞋的老人都误以为是我的父亲,虽然我明知我的父亲远在几百里之外。如果父亲肯向我说一声他错了,不,还不需要这样,只要父亲能够对我很真实很开心地笑一笑,我就会原谅他的,并且永远不再和他赌气。但父亲好像根本就忘了那件事。那年夏天,我回家度假。午睡以后,我走到门边,蓦然看见蹲在门前晒场上用手翻谷子的父亲时,我不得不强迫自己做了一次深呼吸。父亲戴着那顶“顶好的”(烂了边)草帽,背朝着我。他不知道他的儿子正站在他身后的阴凉处,数着他那烈日下黑色背脊上醒目的骨节。那一瞬,我突然毫无由来的想起了朱自清的《背影》(虽然我的父亲一辈子没有干过一件大事,甚至也许连想也没想过亚奥干一件什么大事),而且产生了想跟父亲说点什么的冲动。我走过去,慢慢蹲在他身边,踌躇半晌,冒出嘴的居然是这么两句:我来翻会儿,你休息吧。父亲没有反应,头不偏,身不动,手不停,嘴无声。我以为他没听见,又提高一点声音说:我来翻会儿吧,你休息去。仍是没有反应。我自觉不堪,进退两难。不料他偏又开口了:“晾着去,别晒黑了你。”咝咝的,竟是听不出冷热。我喏喏而退,无地自容。唉,好多年了,我一直不知道父亲心里都有些什么样稀奇古怪的想法。但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儿子,尤其是在那时。我本没打算独身,却不知怎么一来,年纪就到了二十六七。几次回家,父亲都自语着同一的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知道父亲在说我,因为我是长子,可这样的事情我又没法跟他讨论,便默然。听母亲说,好几次,他看见别人的娃娃,便去逗,结果人家大人嫌他脏,瞪他一眼,抱着娃娃走远了。父亲便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弄得我也难受起来,总觉得对不起父母。我想,父亲肩负着的,岂止是一个家庭的温饱,他的背上,更有着他自己大约永远也不会明白的五千年文明历史的沉淀。今春,我带着新婚的妻子回家。开始,父亲看见我,几乎没什么反应,及至越过我的肩看见我身后立着的我的妻子时,他的老浊的眼睛便亮了起来。我把妻拉到父亲面前,说:这是可人,你的儿媳。父亲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了。我看见他分明是想笑,但眼睛却定定的看着可人,也许是一心不能二用,那笑容在脸上凝固了。父亲协调脸上表情的能力实在不怎么样。爸——可人都被看得不好意思了。父亲醒悟过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用力收回脸上的笑,垂下头,两手一齐出动,将皱巴巴的衣袖衣角拉了拉,然后用粗大的巴掌在灰不溜秋的衣裤上拍了几下。父亲抬起头来,已经是很轻松的样子了。然后,我看见父亲又一次笑了,尽管满脸沟壑纵横,却是娃娃似的开心。父亲突然想起了什么,拍一下脑袋,转身就跑。我看见,他微躬的身影一颠一颠地进了厨房。我们跟了过去。满屋的烟,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呼呼的吹火声。妻连呛了两口烟,捂着鼻子眼睛退了出去。2011/4/14 3:0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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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藻类彩云归水云流年回眸一笑彼岸灯火云中雾.诗琴画意笛声弄晚檐雨如诗紫烟昕爱霜霜波连波梦翼蝶·飞飞舞的花儿稻香居主人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