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阳历年

    天气嘎嘎地冷,风卷着雪粒子拍到脸上生疼。阳历年大小也是个节,女人都不上工,在家包饺子等着男人下工。可是桂枝不行,她不能歇着,她要和那些男人一样去刨粪挣工分。

    前不久,桂枝托人找关系,用把鸡屁股抠出的几个零碎钱换成两瓶酒的代价,把自家男人送进县城工程队上班。现如今,桂枝不去队里上工,明年秋天连口粮都领不回家来。她拼死拼活也要争口气,不能让公公婆婆看扁了,真领着孩子们去喝大粪汤。

    桂枝十八岁嫁给丈夫。从进门的第二年开始,一连气地生了三个丫头。一次一次努力地生,公公婆婆的脸色一次比一次深。生三丫时,接生婆刚把孩子从桂枝的体内拽出来,婆婆就急哄哄地扒拉三丫的屁股,看又是个丫头,脸一沉,脖子一扭:“又是个不带把的赔钱货!”

    转年开春,公公婆婆把桂枝一家撵出去单过。原因是这穷的都吃不饱饭的年头,谁都出去“弄”,偏偏你们不去“弄”,在家吃白食,干脆滚蛋。并且预言,你们在伙里过,天天喝地豆汤,自己单过,大粪汤都喝不上溜。

    没有房子,桂枝咬咬牙,厚着脸找队长说了一堆过年话,借来两间闲房,暂时安家。

    桂枝边干活边想着这些,眼泪就不争气地往外冒。

    他有些怨恨自己的男人太老实,不像别人那样半夜也出去“弄”点,以至于把日子过得这么穷这么累。可转念一想,老实人常常在,不弄有不弄的好处,夜里睡觉,踏实。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时间,桂枝一溜小跑往家赶。推开破败的木板门,悬着的那颗心又七上八下地翻腾个不停。

    一坨冻实了的粑粑戳在炕中间,刚满周岁的三丫蹲在炕梢,整个人都是乌紫色,乌紫色的小脸、小手,乌紫色的屁股蛋上还粘着一噘屎。大丫和二丫看见妈妈,都哇的一声一股脑扎进妈妈怀里,鼻涕眼泪蹭了桂枝一身。

    桂枝心头打着旋地颤着,赶紧拖了床被子捂在大丫二丫身上,又去水缸里舀了半盆带冰碴子的水,收拾完三丫的屁股,再收拾炕中间的粑粑。桂枝看看孩子,再看看四面漏风的屋子,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水盆里。她不想孩子们看见她哭,就赶紧背过脸去用衣袖擦擦。

    快到傍晚时,西屋邻居家热气腾腾的肉香味,随着风窜进桂枝家,诱人的香味在屋子里飘来飘去,忽绕个没完。桂枝犯难了,人家杀猪过节,自家没有猪,几只母鸡留着下蛋呢,也舍不得杀。该给孩子们包顿饺子,可家里又没有白面。桂枝红着眼睛,低头咬了咬嘴唇,决定出去借点面。拿着瓢走到街门口的桂枝,又转回身往家走,她实在张不开口跟人借啊。

    大丫吸吸鼻子,说妈妈你闻闻什么味这么香啊?

    桂枝也吸吸鼻子,说没味,哪有味呀?

    大丫说妈妈我饿,二丫也说妈妈我饿。

    桂枝就说都赶紧睡觉去,睡了就不饿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丫听到桂枝喊她起来吃饭。大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妈妈正在用棉花球蘸水给父亲擦手上的血,边擦嘟囔着咋那么不小心啊,看这手伤的。父亲说没事没事,河套冰面盖了一层雪,不小心滑了一跤,就蹭破点皮流点血,不碍事的。

    父亲的衣服帽子上落了白白的一层雪,口鼻眼嘴也都被染成白白的了。父亲看见大丫醒了,就说丫头都起来吃饭,看爸爸给你们带啥好吃的了。桂枝从锅里把饭盒端出来,放在桌上打开,是半盒油亮亮,黄灿灿冒着香气的菜。大丫吸吸鼻子,哇!好香啊!比西屋小军家的猪肉还香。

    孩子们都聚拢在饭桌边,桂枝一人一块给孩子夹进碗里,给男人夹时,男人挡住桂枝的筷子,说今天单位会餐,过油肉管够,我吃的饱饱的。

    又拿筷子夹给桂枝,你也尝尝。桂枝把肉放在鼻子下使劲吸了吸,又伸出舌头舔了舔,说真香啊!我尝尝味就行了,留给孩子吃吧。

    雪落有声,冬去冬又来,阳历年过了一个又一个。多年后,大丫已长成大姑娘了。她参加了工作,是父亲当年的工作单位,名称已经改成建筑公司了。

    也是阳历年,单位也会餐。大丫把饭盒伸进打饭的窗口,说给我都来过油肉。打菜师傅说:“一荤一素一汤,都一个样,谁都要过油肉,那不乱套了吗?”

    天上下着雪,像米粒一样的雪,砸在脸上生疼的,大丫觉得心里更疼。她来到一个坟前,点上一炷香,打开身上的背包,拿出一个饭盒,里面是半盒过油肉。

    她对着坟墓喃喃自语:“爸妈,这是过油肉,单位会餐,我吃得饱饱的,这剩下带给你们,还是那个味!可好吃了!不信你们尝尝啊?”
    2019/3/27 17: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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