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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花花飞(二)
端午节的下午,王步升卖了他老婆的银耳环,给我大爷爷抓了几副中药,并且带他的弟兄们上门赔礼道歉,承诺永远不再冒犯我大爷爷。我爷爷听说了,就又帮着赎回了那副耳环,托胥银茂送给王步升。据说从那以后,王家弟兄给我爷爷家干活的时候,格外卖力。水田里拉耙,王步升一个人健步如飞,水花溅起老高,我爷爷远远见了,不住地点头。年终,就多给了他家几斗粮食。 二范大先生叫范如意,字德馨。生于塾师家庭,却识不了几个字。如意德馨都是他父亲范老先生给他取的名字,后来他做教馆了,就给自己取了个“大壮”的号。与其说是名号,还不如说是他的一个美好愿望。范大先生身体孱弱得很。外出教馆的日子,在凄厉的西北风里,大先生头一缩,仿佛一身破旧的棉袍在踽踽独行。他十三岁上迎娶了人亡舍高老二家的大丫头,一开始觉得给自己找了个玩伴,还给大丫头起了个名:高芦花。那时候女孩子家家的都没有名字,就大丫头二丫头这样叫着。有些人家,看女孩愚笨,就直接叫卖千里,或者叫大卖丫头二卖丫头。十六岁的高芦花初嫁作人妇,穿着一身臃肿的棉袄棉裤,也无法做到袅袅娜娜,大先生看她大手大脚行走,感觉像移动的芦花,就叫她芦花。高芦花觉得芦花还不错,也就应承下来了。新婚月子里,还托人告诉父母,自己有名字了,先生亲自起的,叫高芦花。高芦花不仅年龄上比大先生大三岁,身材上也比大先生壮得多。月子过了,春风拂面,水田里汩汩翻泡,有水鸟在田埂上欢快地走来走去。高芦花脱去了棉袄棉裤,换上夹衣,跟着婆婆一道来到我爷爷家打短工。先生教馆,农田里不可能有他的脚印。高芦花婆媳和王家两个妇女四人踩水车翻水,高芦花伏在水车横轴上,使劲踩着翻蹬,河水缓缓地从槽板上翻出来,欢快地跌落到田地里。高芦花时常盯着分子河边的风车看,有时就把目光收回来,看着脚下水车出来的河水慢慢地流向远处模糊的地方。爷爷家只有一部风车,长年累月固定在分子河边上。水车有三架,可以根据需要随时移动地方。
无论换到哪个位置,高芦花就先想看到那个不紧不慢的风车,有时还能听到风车吱吱扭扭地响动,仿佛在诉说着一个久远的故事。大先生尿床,新婚月子里也是不依不饶地一如既往。高芦花满脑子想着大先生哪一天不尿床就好了,这种愿望到了大先生动手打高芦花这天都没有实现。高芦花动手打范大先生是在范老先生俩口子相继去世后才发生的事。大先生在外面人模狗样、一摇三摆,回到家猥琐得像个老鼠。因为尿床,开始高芦花每天早上晒完被子就用手揪他。后来看到高芦花晒完被子,大先生就开始往外面跑。许多时候都是徒劳,高芦花没打到大先生,心里就不爽,脚下一发力,大先生就如同小鸡子被高芦花擒到手里。往往就是没头没脸的两巴掌,打到那算那,也不会有多疼,毕竟是自家的人,一个灶头吃饭、一张床彼此脚顶下巴躺着,打两下撒了气就算了。后来大先生就不再跑,跑也跑不过,就不如在屋里候着,让高芦花弄两巴掌。挨打的时候,大先生就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痛痛快快地打这婆娘一顿。一般中午饭后,范大先生总要在家里迷糊一会再去教馆,偏偏这一天他一眼看见高芦花上马桶,灵光乍现,感觉幸福来得非常突然。高芦花裤子褪到腿子弯,坐上马桶,大先生突然冲上去对着高芦花的脸,啪啪就是俩耳光。等到高芦花拎起裤子,范大先生早已跑到了水田对面那条田埂上。高芦花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大先生的背影:“大先生你给我听着,除非你今晚不归这个牢,回来就给你把皮扒掉!”高芦花从结婚那天起,就一直叫他大先生,从来不曾改过口。那时的乡下人,都说住的房子叫牢。大先生趁一时之快,打了高芦花,到了教馆,屁股一坐下就开始后悔了:今晚怎么回“牢”呢?我爷爷慢悠悠地晃到大先生跟前,大先生急忙抓住我爷爷的手:猪二爹爹,我今天闯祸了!然后一五一十地讲了打自己师娘的原委。我爷爷把大先生送回去,并且安抚了高芦花后就准备回家。这时,胥银茂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告诉我爷爷:大爹爹被王步升弟兄们打了,鼻子都出血了。爷爷问:现在还打吗?胥银茂说:现在不打了,大奶奶到处找不到你,要你去收拾王家弟兄们。爷爷不紧不慢地装了一锅烟,点上,一阵青烟慢慢腾起。又是吸了两口,吐了,磕掉烟锅里的灰,对胥银茂说:“罢了,打也打了,我去不好说话。”接着爷爷装了一锅烟,递给胥银茂,一抽火链,给点上。胥银茂受宠若惊:“您有事就吩咐。”当天夜里,高敬德处理完我大爷爷和王步升打架这事的时候,空气里已经弥漫着粽叶的清香。许多人家半夜三更把粽子煮好了,第二天吃的时候,粽子不夹生,且冷热正好。爷爷在人亡舍的独木桥边候着高敬德:“高爹爹,你辛苦了。”互相作了个揖,爷爷递给高敬德一蓝粽子和十块袁大头。高敬德收下了粽子,却把袁大头退了:猪二爹,您说到哪里去了?咱俩家世代交好,能为您做这点事不是应该的嘛!2020/6/7 22:1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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