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过程

    三伯火急火燎的赶到医院,妈妈正喂奶奶饭,奶奶像极了三岁的小孩子,一手抓住饭勺,嘴里含着饭不肯咽下去,妈妈哄着:“娘,你要是不吃,六十就会哭的,吃饱了咱好早点回家,好让你大孙子喂你。”听到六十的名字,奶奶拍着手总是莫名的兴奋,无来由的听话。母亲喂饱了奶奶转身差点撞上不知站了多久的三伯身上,“三哥,啥时候来的?”母亲惊喜的问。

    “秀珍,难为你了。”三伯含着泪奔到奶奶床前,握住奶奶的手,奶奶惊恐万状的躲闪着喊叫起来“妈,妈,”母亲上前奶奶一下扑进妈妈的怀里,哆嗦着指着三伯,似乎眼前的是可怕的怪物一般,三伯哑着嗓子颤抖着叫了一声“娘,我是三啊,我是你三儿子啊!”

    三伯的那一声呼唤,凄楚而又悲凉,忧伤而又沧桑。奶奶瞪着三伯躲在妈妈身后,又从母亲的肩上空隙间偷偷的观望叫着“四儿,四儿,六十,六十,我的大孙子。”三伯捂住脸老泪纵横,五十几岁的三伯看上去和他的年龄并不相称了,满头的白发,黄黑的脸膛,那跛着的腿愈发不便利了。

    三伯的岳母前几年得了脑梗,三娘常年离不开药,堂哥又在外地求学,家里家外三伯一肩担起,生活的重担压的三伯没有喘息的机会。当时妈妈送奶奶去医院也做了最坏的打算,给三伯打去了电话,不过昨天又打电话告诉三伯说奶奶好多了,三伯还是搭班车赶了过来。

    三伯说,他和四弟只相差两岁,四弟刚一周的时候,他患了小儿麻痹症,发烧难受浑身疼痛,奶奶以为是感冒,吃了两天药,三伯不能走路了,奶奶吓的背着三伯赶去了一百多里的县医院,可是已经晚了,三伯终究还是落下了残疾。在医院呆了几天,四弟也断了奶。大哥二哥当兵去了,唯一的姐也出了嫁。

    父亲年轻时没晌没夜劳累过度干不了重活了,小小年纪的四弟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奶奶觉得是她耽误了三伯的病,一直心怀愧疚,有一点好吃的都会塞进三伯的嘴里,过年的时候,不管家里多拮据,都会给三伯买身新衣服,三伯穿剩下的坏的奶奶缝缝补补就归了四弟,为此四弟没少和三哥吵架。

    在初一的那年夏天,三哥不在去上学了,三哥说有几个同学耻笑他是个瘸子,不让别人和他玩,那时四弟正上小学五年级,初中和小学的学校是邻居,四弟躲在学校的墙角去找三哥说的那几个同学打架,结果被人家揍的鼻青脸肿,从此也不去上学了。

    他不在和三哥挣什么了,什么都让着三哥了,他懂得了三哥的痛,他明白了爹娘内心的苦楚。刚刚十几岁的四弟出去打工了,挣了钱给三哥买新衣服,给爹娘买药买补品,剩下的钱交到母亲手里,唯独没有给自己添置过什么。

    三哥呢,从小在家被爹娘宠着惯着,被兄弟姐妹让着,养成了事事要尖、事事自以为是的性格,内向、固执、偏激,不会关心人,冷漠自私。认为全家人无私的付出,都是理所当然的亏欠。

    直到四弟出了车祸,他才真真正正的感应到就像谁摘走了他的心,像是谁砍掉了他的一只胳膊,又像被谁抽掉了那条好腿一样,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啊,那刺骨的寒,那痛到骨髓的极致无药可解。后来父亲也去世了,娘死活不肯离开老屋,他又不能回来照顾,幸喜有四弟妹,娘的晚年才不至于颠沛流离背井离乡。娘这次有病要不是摊上秀珍这样的儿媳,况且四弟早已作古。

    三伯抽泣着站起来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奶奶和妈妈坐着的床前,“秀珍,谢谢你!”母亲又惊又慌喊着刚打水回来的六十,“快把你三伯扶起来。”六十想抱起三伯可三伯就是不起来,三伯说:“秀珍,我跪你,也是替我两个哥哥和弟弟谢谢你!

    娘枉有这么多儿子,却没有一个在床前尽孝,唯有你这个本不该承担的人在替我们尽孝,我们是有罪的,我这一跪也是在替我们赎罪,这辈子我们报答不了你对我们家的恩情,秀珍,就让我跪一会吧,这世间最大的罪就是不孝啊,我也是在跪娘生我养我的大恩啊。

    娘傻了,却牢牢的记得你们,我是娘的儿子,却没在娘跟前伺候过,秀珍,四弟走了那么多年了,你替我们伺候老的,照顾小的,如果这跪能免去我们哥几个的罪孽,我就长跪不起,秀珍,对不起啊!”三伯泣不成声,六十和妈妈强行抱起三伯,三个人的泪水落在一起汇成一股爱的泉水,叮咚有声。

    邻床的大爷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两老口也是泪水满脸,。六十扶三伯坐在奶奶的床边,奶奶还是缩在床角痴痴傻傻的笑着,四儿、四儿的叫着,“娘,娘,我是三,你看,”三伯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口袋,又从布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递到奶奶的手上,奶奶迅速的接过递到妈妈手里说:“六十,吃。”

    奶奶虽然不是认得钱了,但在她的潜意识里还有一丝丝的感应,这个东西是能给大孙子买东西吃的。母亲接过钱重新装回三伯的小布口袋里,按住三伯还要掏钱的手,说:“三哥,你也不宽裕,大哥和二哥寄过来的钱还有,你那里表叔也有病,嫂子也得吃药,强子还在上学,都是用钱的地方,三哥,我们是一家人啊!”

    “秀珍……”三伯还想说什么,妈妈把布口袋随手装进三哥的兜里,说:“三哥,娘明天出院了,你要是忙你就回去吧,娘有我呢。”三伯点点头说“我们一起接娘回家。”这时六十买回来了中午饭,顺便也给邻床的爷爷奶奶捎了回来,老太乐的合不拢嘴,一劲夸六十懂事明理。

    自从爷爷去世,三伯再也没有回来过,偶尔的一个电话知道奶奶安好,便是晴天。

    奶奶出院,三伯陪了奶奶两天,不得不回去了。三伯走的那天,奶奶随着我们把三伯送到大门外,那在威风中摇曳的身影显得那么沧桑,痴痴的笑里几多凄凉。三伯含着泪对奶奶说“娘,我走了,你要好好的。”

    奶奶痴笑着不言语,只是跟着我们把三伯送到了村口,直到坐上车奶奶还在痴痴的望,那神情哪像一个痴呆的母亲,分明就是一个母亲在送远行的儿子啊!奶奶也学着我们的样子向三伯招手,三伯贴在车窗上的脸泪水顺着车窗流下,风烛残年的奶奶此时也许感知到儿子要远离了她的视线,不停的招手,直到看不到班车的影子。三伯的脸始终没有离开过车窗。

    奶奶在母亲精心的调养和照顾下,又恢复了往日的精神气,好像比原来聪明了不少,原来三四岁的智力,现在好像有了六七岁的思维呢。

    再有半个月六十该上学去了,六十在村子二志叔的建筑班子干活。妈妈交了一半的猪凑够了六十的学费,六十自己也挣够了两个月的生活费了。原来的白面书生纤细的嫩仔手,如今被晒的黑里透红,粗糙的手心里都是新茧了。六十是满心欢喜,满脸的自豪,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挣钱,而且心里装了个大秘密。

    那是个淅沥的小雨天,六十不能去干活,母亲去县里给六十买些上学的零用品,嘱咐六十看好奶奶。中午的时候,六十看奶奶在睡觉,他看了会书也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两点多了,睁开眼六十可吓坏了,奶奶不见了,六十霍地一下窜出屋去,哪里还有奶奶的影子。

    六十像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找,在街上碰到二志叔也帮着找了起来。小雨早不下了,奶奶会到哪里去了呢?地里有除花生的人们,地边有放牛的一两个老人,邻家的狗不断的叫着,六十心乱如麻。

    二志叔骑着电动车找遍了大街小巷在村口和六十汇合在一处,从各自的神情上就知道没有找到。两人合计,原来妈妈下地总是把奶奶带在身边,奶奶是不是去地里了?

    二志叔骑电动车去较远的地方寻找,六十去西山近的地找,离家半里地六十家有一亩半沙半黄土的地,今年种的是花生,比别人种的晚些还没有除呢,老远六十就看到地里有一团粉红色的影子在地里晃动,等近了看清了,那不是奶奶吗,可奇怪的是奶奶穿了一件粉红色的上衣,有点瘦小,那不是奶奶的衣服,穿在奶奶身上皱巴巴的,浑身上下都是泥。

    “奶,奶,”六十大声喊着,奶奶抬起来头来见是六十痴笑着从兜里掏出一把花生递给六十说“吃,”六十接过又装回奶奶兜里,奶奶的衣服上面两个大兜里都是花生,哪一粒都饱满,地里这一撮那一簇的被奶奶薅的烂七八糟,所幸是自家的花生地。哭笑不得的六十心里暗想,你说奶奶傻吧,那兜里的花生个个都是粒大饱满的,小的秕的都还长在花生秧子上呢。“奶,这衣服是谁的呀?”

    六十指着奶奶的衣服,奶奶只是痴笑还有点害羞的样子,惹的六十笑个不停。六十掀起奶奶的衣襟替奶奶擦脸,越擦越花,谁看了都会忍俊不禁。六十领着奶奶回来的路上碰上了二志叔,二志叔没下电动车就乐的差点跌下来,“大娘,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粉红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苍白的发,如果把脸洗干净奶奶不输给同龄的奶奶们,可想而知奶奶年轻时是个靓女呢!

    回到家,六十帮奶奶洗干净脸,帮奶奶换好衣服,又把奶奶脱下的衣服洗干净,只是不知道那粉红上衣是谁的。

    母亲从县里回来太阳已经落山了,听完六十的叙述经过,看过那件粉红色上衣,妈妈说可能是村东头二根媳妇的,顾不上吃饭,妈妈拿着衣服就走了。

    原来,二根他们正在地里除花生,衣服挂在地头的柱子上,奶奶经过那里,穿上直奔自家的花生地。等二根媳妇回家准备拿衣服时还以为是谁和他们逗呢也没在意。二根媳妇和妈妈想象着奶奶穿着那件粉红色的上衣的模样大笑起来。

    六十跟二志叔干了一个半月了,二志叔对六十是照顾有加,给六十买水、买雪糕、买水果。况且二叔是本村的,六十是在二志叔的眼皮底下长大的,彼此都了解,二志叔为人善良本分,常在附近包点建筑上的小工程,虽然不能大富大贵,养家糊口却是绰绰有余。

    二志叔二十几岁和邻村的二志婶自由恋爱结婚,二志婶在生孩子时大出血,孩子大人都没能保住,二志叔从此变的沉默寡言。去年,相依为命的老娘也过世了,剩下二志叔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半老的男人守着一座空房子,那滋味是痛是疼是泪只是经历过了的二志叔自己能体会其中的甘苦吧。

    每每看到和妈妈同龄的大婶大娘们进进出出有说有笑,有个头疼脑热的有人端水送药,冷热有人虚寒问暖,特别是地里的活计,每当别人家车拉马载的时候,妈妈会用一个轱辘的小车起早贪黑的或推或拉回来。妈妈的骨子里倔强的宁可累死也不去麻烦别人,出去进来孤单落寞,累了、病了没有人心疼只能一个人咬牙硬挺,妈妈的痛,妈妈的苦,妈妈的泪,六十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开学了他要到千里之外的城市上学,特别是奶奶这次有病,伯伯们远水解不了近渴,母子俩那种孤单无助,妈妈一个人像陀螺一样旋转的影子,让六十担心又害怕,妈妈前半生为了他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再不能让妈妈的后半生这样活了,他想给妈妈找个伴,可他又不知道如何向妈妈开口。

    记得父亲走后的第二个年头,有人曾提起过,让二志叔当他的爸爸,他难过的好几天没好好吃饭。妈妈看在眼里,以六十还小,她也接受不了坚决的回绝了此事。那时他偷偷的乐了好长时间,过着妈妈奶奶以他为中心的日子,直到奶奶患了痴呆症,他和妈妈才把重心转到奶奶身上。

    偷望着母亲饱经沧桑的脸,日渐衰老蹒跚沉重的脚步,照顾奶奶力不从心的心力交瘁,都让六十揪心的痛,给妈妈找个伴的愿望愈发强烈,甚至有种种冲动的想法去问问二志叔,只是理智的矜持和煎熬着。

    夜里六十翻来覆去睡不着,早起嘴上都是泡,妈妈心疼的给六十找着败火药,不想让六十再去干活了,六十呲牙着嘴对着妈妈坏笑着说:“妈,昨晚我梦到我爸了,我爸说你该给我找个爸了,代替他来爱我,这个人就是咱村的,是个小包工头。”六十说完拿上工具箭一般的跑了。他怕妈妈追出来打他,跑出老远,才敢回头看看,正好二志叔也骑着电动车过来了,带着六十向着干活的地方去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六十故意凑到二志叔的跟前,可总是有人,逮不住机会,好不容易有机会说话了却到了上工的时间了。晚上回到家,六十扒头悄眼的盯着妈妈的脸色,没发现妈妈有什么异样,又旧话重提,妈妈用筷子轻轻的拍了下六十的头说:“你整天脑子里想什么呢?这么多年妈都过来了,你都长大了,家里有了顶梁柱,妈就和奶奶这样过了。”

    六十看着妈妈的眼睛“因为我长大了,才知道这么多年妈妈你受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我上学远在千里,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奶奶,妈,你考虑考虑啊!”“傻小子,人小鬼大,是嫌妈妈老了吧?”妈坏笑着瞪着六十,但妈妈的眼里都是泪花,六十察言观色胆子也大了起来,原来手摸脚淌现在却是敢直视妈妈了,“妈,我长大了,我不能在让你后半生这样活了,明天我就和二志叔说去。”

    妈妈被饭呛到了咳嗽起来,泪水流了满脸,满眼都是“埋怨”的目光,但六十分明就捕捉到了妈妈眼神里一丝丝的渴望,只是刹那又暗淡下去了,摇摇头淡淡的说“傻小子,怎么突然就想起这事来了?妈已经老了,还有奶奶就这样过了也挺好的啊!”

    六十替妈妈收拾完碗筷,搂着妈妈的脖子,对着妈妈的耳朵捏着嗓子怪模怪样的说“妈,儿子舍不得你孤单,余生里儿子不愿你这再样活了!”一股热流顺着妈妈的的耳边流下,母亲拥住儿子,母子俩互相擦着泪,泪水里满满的都是爱。泪水是浇灌亲情的源泉,亲情和孝道是一对孪生兄弟,在血浓于水的爱里诠释着每个人生的过程。

    二志叔和妈妈约定,等六十毕业在结婚。六十说等他挣了钱,会让奶奶、妈妈、二志叔成为全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邻床的老太太抹着眼泪,妈妈坐在老太太的床边,替她擦去泪水安慰着她,“大姨,你的病好多了,你看我娘来时多严重啊,现在都好了。医生说再观察一半天不反复就可以出院了。”老太太拉着妈妈的手诉说起自己的心酸事。原来老太太有四个儿子,都成家立业了。

    大儿子去年得了病,攒下点钱都送进了医院,大儿子还是撒手西去了。虽说生老病死是大自然的规律,但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年丧子那是老人心上无法言语的痛。老太太去年阎王爷门前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二儿子十几岁辍学出去打工,在南方娶妻生子,二十多年老太太连儿媳妇和孙子啥模样都不知道,二儿也只回来过一次,和没有差啥呢?

    老三呢,大孙女生下来就是脑瘫,十七八了都不能自理,要了个二地是双胞胎孙子。咱农村又没有生钱的道,在农闲时老三就出去挣点零花钱,老三媳妇在家苦一把汗一把,伺候脑瘫女儿照顾俩儿子,手头紧巴啊!老四好不容易娶了媳妇生了孙子,照说该是好日子吧,这小子却不着调,领着邻村的一个叫二丫头的女孩跑了,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信,人家媳妇谁还等他早离婚了。

    老伴我俩苦熬着日子,老头勉强种点地,我呢在家养头猪养几只鸡,有一分之奈尽可能不拖累他们,只是我们也一年老似一年,往后的日子难熬啊!你婆婆的命多好啊,亲闺女又能咋样啊?摊上你这样的儿媳上辈子积了大德了。老太太边说边抹着泪,妈妈也是泪水涟涟。奶奶早已睡着了,梦里还笑出了声。
    2016/1/22 19:26:04
举报不良信息

 

 大  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