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

康复医院里，隔三差五就有病患的老人离世，特别是到了冬季，最甚一天走了三五个之多，俗话说老牛老马难过冬，是有科学依据的。送别的哭声，已是司空见惯，但哭与哭，含义却不尽相同。最为鲜明的两种，一种是为逝者哭，是痛惜与不舍。一种是为自己哭，是愧疚感与负罪感。

一

小马是公认的孝女，自母亲脑梗瘫痪，小马在家服侍三年，送来康复医院又护理七年，从35岁少妇到45岁中年，十年间亲力亲为，一天都没落下。即便有事，也是把母亲一天的饮食送来，为母亲擦洗干净，交待完护工才离开。十年重瘫卧床，小马母亲身上连一个褥疮都没长，可见其细致和耐心。

许是油尽灯枯，小马母亲白天还一切正常，夜里却毫无征兆地突然离世，享年84岁。小马一家接到通知赶往医院，无法接受这样的突如其来，小马伤心欲绝，哭得死去活来……

人往往就是这样，对于付出了全部心血的东西，就会视若珍宝，唯恐失去。对患病的父母也一样，越是照顾得细致长久，心里越发割舍不下。小马即是如此，那种瞬间心被掏空的感觉，是天底下最为残忍的巨痛。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每天来医院陪护的家属，与长期不见踪迹的家属形成了两个极端，照护陪伴，显得犹为珍奇稀缺。有次一个偶尔来医院探视的家属，得知我和姐每天都在医院照顾母亲三年之久，很是不解，说何必把自己弄得这么累，有护工护理就行了呀！在很多人眼里，在这个以现实为大的普遍现象中，选择放低生活质量，长期陪护父母的子女，倒成了异类了。

二

也是与母亲同病房，另一位岳老太，似乎就没有小马母亲这样的福气。岳老太除了眼神不济，能吃能喝，会走会说，脑子也不糊涂。去年医院中秋慰问会上，还站出来献唱了一首《团结就是力量》，博得满堂喝彩。这样不瘫不痴的老人该是在家安享晚年的，不知何故也被儿女们送到这里。

岳老太三儿一女，老大老二轮换着一两周来看一次，送点水果糕点之类的零食，呆不了半小时就走人。没见过老三，听说是前些年出车祸伤了腿不方便。四女儿不常来，有时两三个月不见人影。

岳老太最疼爱这个女儿，常常挂在嘴边，但女婿常年有病需要照顾，再有女儿又极其热衷麻将，时间自是匀不出来的。有几次岳老太想女儿了，便求人播打女儿电话，她女儿一次都没接，想必是正在麻将桌上酣战。

来康复医院一年多，状态平稳的岳老太，莫名其妙吐出些许鲜血，医护按胃出血保守治疗，儿子来过也没引起重视。人的生命有时就是这般脆弱，一周后的一天夜里，岳老太靠在床头对护工说想喝水，刚喂一口，岳老太突然欠起身子，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血。

护工眼疾手快，顺势从床底抽出洗脸盆接上，大量的鲜血像拧开的水龙头，从岳老太口中涌出，足足有半盆之多……吐毕，岳老太轰然仰面倒下，舌头伸出老长拖在嘴边，还没来得及抢救便咽了气。

那夜，岳老太四个儿女都来了，据夜班护工说，她女儿也是哭得死去活来，那种悲声相比小马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这痛哭声里，应该更多的是惭愧负疚和悔不当初吧。

两个发生在身边的真实故事，让人唏嘘不已。人啊，总是要等父母老到无法自理或病痛缠身，亦或猝然离去，才幡然醒悟，没有尽到做儿女的责任。也曾，忙于现实奔波，父母多打几个电话都有些不耐烦。也曾，吃遍餐厅酒楼，想不起带父母多吃几顿大餐。也曾，追逐物质提升，忽视了父母还身着数年前的衣衫……却未曾意识到，子欲养而亲不待，是怎样一种深切的抱憾。

父母终要离我们而去，与其追悔莫及、痛愧余生，不如父母健在时，多一些体恤和陪伴；不如父母病老时，细致入微悉心照料，竭力弥补曾经对父母的亏欠，求得心灵慰籍，灵魂安然。

当父母离去的那一天，愿我们发出的哭声中，不包含羞愧与负罪。愿我们流下的眼泪里，不参杂痛悔和遗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