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野草

    屯子最多的是什么?野草。

    屯子里外,都是裸着的泥土。春风一起,泥土便醒了,雪水雨水稍稍润泽,它的母性立马复活,而且那么执着急迫,期盼生养点什么。风把多的是的草籽儿放心地交给它,它就孕了,欣欣然成了母亲。

    盛夏,是屯子最热闹的节日。野草疯长,泥土的孩子铺天遮地。野草是所有田野和田野上屯子的标签。

    屯子里见得最多的是它。你躲不开,前园后园,路边路沟,土墙头上,瓦隙里都能看到,田地里更是挨挨挤挤,熙熙攘攘,浩浩荡荡,从眼前到天边全是草。没有草,屯子还叫屯子么?城市是钢筋水泥筑的,屯子呢,是草芯里长的。

    芳草碧连天。那是诗人闲情,我讨厌草。小时候,所有烦恼几乎都和它连着。放学了,打猪草。礼拜天,跟爹去自留地铲草,太阳晒得晕乎乎,锄板儿没准头儿,砍了苗留下草,爹在后边一边替我收拾一边骂。心里恨,恨这些无赖杂草,让我累让我灰溜溜地被呵斥。

    暑假,甭想玩,野蒿子老成了,把它们用柴刀撂倒,一排排铺在地上晒,然后捆上背回家当柴烧。其实地里庄稼也是草,不过人们太稀罕它,舍不得叫草,叫庄稼吧,庄稼这个词儿不知谁发明的,其实一点不抒情,屯子人心里亲它,那岂止是不冷不热的庄稼,是宝儿。

    真正屯子人不恨草,甚至有点离不开它。没了杂草,他们满心满脑的爱咋表达?顶着大太阳,一锄一锄地把心思写在土地上,草死苗活,直起腰,擦把汗,那份惬意像刚给婴儿喂完奶的娘亲。谁砍的草多,地侍弄得没棵草刺儿,才是正经儿过日子的人儿。是的,因为有了野草漫天漫地前赴后继地生长,庄稼人才有了价值,有了成就感,有了存在的理由。于是,我渐渐对草亲近起来。

    野草,真的很卑贱,一棵草,连风都不爱搭理。野草,真的很伟大,它让多少卑微的生命有了活下来的依靠。

    一群羊,几头牛从草地上过,蹄子踏它,嘴啃它,于是我听到草的抽泣包围了田野,谁在意一棵草的命,一棵草的求饶,挣扎与无助。伏日,地上象火盆,正午,太阳下,人畜喘不过气。猫在树荫里,躺在凉席上,汗还是淋,一直瓦凉的屁股也湿了。只有一棵棵草坚韧地站立着,它们不躲不藏,默默地挨,咬着牙熬,叶子一水耷拉下来,身量小的,贴在地皮上。

    盼着天黑,盼着老天赐给那一粒晚露水。风来了,推搡着它,撕扯着它,雨砸下来,倒下,起来,再倒下。起不来了,它不哭不叫不泄气,等天晴,等攒够力气,终于又站起来。站起来的它首先感谢天地,感谢风没摧折它,感谢雨没沤烂它,感谢阳光没抛弃它,感谢蓄满雨水的泥土还抱着它,感谢让它又活下来的整个世界。

    于是,对草,我开始深深怜爱。在田埂上走,我小心翼翼,避开草棵下脚,它们太苦了,活得太不易。田埂草不碍事,种田人任由它生长,畜性又不光顾,所以埂上草是幸运儿,得以长高长大,肥水又充足,便一蓬一蓬,一丛一丛,茂盛鲜嫩。幸运到极处便是不幸,我有一种不祥预感,果然,大吵吵挟着锃亮镰刀来了,他养了一圈牛,说话象打架,嗓门大,他过日子不疼力气,乡人叫他大吵吵,又戏谑他是没长尾巴的驴儿。

    他弯腰在埂上飞快割草,一条埂长的有一里地,他不直腰一口气从埂南头割到北头。我心里不舒服,踩着埂蹲下打量,齐刷刷草茬都顶着一颗亮晶晶水珠,是晚露水嘛?不是,分明是泪,摊上祸事的幸运草在夕阳里哭。我悟出点什么,卑微弱小,幸运只是偶然,更不会长久。

    散步时常遇到一丛马莲,花很多很美。拨开莲丛,里边居然一个大世界,蚂蚁,蚂蚱,绿色线虫,还腾地飞出一窝蚊蛾。它胸怀真大,包容这么多生命。以草为命的生灵是生物链最低端,草养活了它们,它们养活了这个世界。那么归根结底,野草是这个星球的救主,一股敬意油然而生,草,绿色的太阳。没有草,天上飞地上走的就都没了。屯子没了,城郭没了,所有文明都没了。野草如此金贵又被如此作贱,为什么?

    一个秋日,墙头上,我注视一棵草,经霜叶子枯黄,在西风下瑟瑟。它就要死了。唉,你也是一辈子,图啥?忽然,我看到草尖儿上结了一个穗,直挺着,几粒干瘪的籽儿,成熟了,这棵草似乎无憾了,我终于活到老秋,了了心愿,我的后代在下一个春天里又会发芽生长,我没死。野草生生不息,就这样努力地活着。我想不明白,从古绿到今到永远的每一株小草,是什么力量撑着它们的顽强和坚韧。

    历尽苦难,只为结一粒籽儿,延续悲摧的生命?是这样抑或不是?不再求证,是或不是,都让我深怀感恩和敬意。

    卑微与伟大居然融洽在平平淡淡里。

    唱一个歌吧,给野草,给野草一样的天下生灵。
    2020/6/19 13:2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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