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

我每天走在城里，用一天中将近八分之七的时间做与前一天相同的事情，剩下的八分之一时间是用来回忆，这是一项繁杂又疲惫的工作，因为我需要从一天里八分之七的重复中寻找到能让我惊喜的细节。我像日本的海女一样用紧张的40秒钟潜入记忆的海底打捞我的珍宝，然后马上浮出水面大口呼吸。

但我近来才感到了抑郁，因为我每天仅有的八分之一的时光也开始了难以自控的重复。我每天重复想起的是同一桩事，而它偏又明明不甚新奇，这自然是要令我烦闷了

这是一个寻常冬天夜晚，和寻常一样寒冷而萧瑟，我在拥挤的超市里，提着大袋的东西，只想马上把自己从压迫的人群中解放出来，然而我从这无聊的喧嚣中突然听到嘶哑的叫喊，循声望去，发出这声音的是一位三十余岁的胖女人，她的两颊被超市过热的温度烫得泛起一种干燥的红，她揪住一个二十几岁的女人，从她含糊的叫骂中知道了，被她揪住的人偷了她手机，这本是寻常戏码，终究还是无聊，但在我转身之前看到了女贼怀里的孩子，我才发现她有着一张漂亮的新疆人的脸，深陷的眼睛里没有恐慌，只有清冷的淡漠，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人们原本麻木的脸上突然有了光彩，我看着几十只手无比默契的伸出来，几十张嘴不约而同的发出含糊而愤怒的声音，胖女人在众人的鼓励下越发大胆起来，她揪住女贼的头发直往墙上撞，之后又猛向后拉，胖女力气很大，就在女贼刚刚着地，她却恰到好处的又把她拎了起来，这惊心动魄的一瞬，我的心差点就跳出胸膛，不为那贼，是紧张那孩子，那孩子竟不会哭闹，只是转动着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周围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不到一岁的孩子会有记忆么？十年之后，他会某一天突然回忆起这个漫长的镜头么？也许他拼命回忆却不明缘由，只记得自己被围在愤怒的人群里，喧闹的人潮让他没勇气发出声音，我曾一度想上前制止胖女的粗野，又怕被诬陷为其同伙，因曾有一男士劝解胖女别再打了，立刻便遭到围观的人及胖女气急败坏的攻击，说他跟贼是同伙，基于此，我才止住这恐犯众怒的冲动。

我在一片吵闹声中退出人群，淋着沉重的袋子走出超市，回到家已近十点，躺在床上舒展酸痛的四肢，开始我八分之一的回忆，不知为什么，我在沉入海底的40秒钟后开始失去上浮的能力，我全身疲软感觉到刻骨的窒息，我在假想死亡的快感里感觉着自己的可耻。我是一个消费者，在超市里消费着商品后依旧感到空虚，于是我不得不去消费旁人的痛苦。

我只知道围观的人群里一定也有和我一样的人，在消费之后依旧为自己的空虚感到可耻。却不知道孩子的记忆里，会不会有一个瞬间，让他骨子里从此渗入了残酷。

然而我很快又感到自己的无聊了，我为自己不该剥夺了别人仅有的一点消遣而感到羞愧，也许我该结束我一天的疲惫，立刻入睡。【碎心石-谢军】

碎心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