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上的事情

国庆将至，身边的人们最关心的话题，莫过于为期七天的长假了。有的计划出游，有的打算探亲，有的想泡歌厅或者上网，还有的干脆就准备在家里睡上几天懒觉。这些念头，当然都生长在城市里。

城里人远离土地，他们双足着陆的地方，是水泥的路面和房子里的木头地板。城市的行道树总是四季常青的样子，如一的颜色让城里人失去了对季节的叛断。国庆节的到来，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一种季节的提示——又到金秋了。金秋秋高气爽，又有难得的休闲，无意识地庆祝祖国的节日。而乡下的人们不会这么想，他们生活的土地上，春华秋实，颗粒归仓，土地上的事情，跟国庆的长假无关。

黎明的鸡啼声在村子里响起的时候，淡淡的晨曦里就有了袅袅的炊烟。这个季节里，饭菜当然是简单又简单的，贴一圈锅饼，往锅里的蒸馍水里扔一把新捶下来的绿豆，给锅灶底下塞几把禾，切一碟咸菜，然后赶紧夺压盆井水抹把脸，农妇就匆匆赶往村北头的豆地里。

黄豆是要在太阳出来之前收割的。已经熟透了，如果不趁着早晨浓重的露水，那饱满的豆荚壳儿容易炸开，把黄豆粒崩进泥土里，而且豆荚还是很扎手。农妇赶到地里的时候，见豆棵儿已经被男人放倒了老大一片。男人弯着腰挥舞着手中的镰刀，唰唰唰唰，一把把拢在手里的豆秧儿应声而倒地。他身上的厚褂子和衬衫已经脱掉了，汗珠在赤裸的脊背上爬出一道道痕迹，脚上布鞋被露水打得挺湿，脚踝处有几处被豆茬儿刮出的血痕。

从前的国庆假期里，这割豆的活儿我也干过，只不过一会儿功夫，用手套护着的手就磨起了大血泡，钻心一般地痛，腰也疼得没法直起来了。而真正的农人，比如我父亲，是不需要戴手套的，他们手上都结着厚厚的确茧，他们也累，但从不会像我一样抱怨。

那时候的国庆节对我来说，没有丰收的喜悦，只是一种可怕的劳碌。要割豆，还要一抱一抱地堆到平板车上，一车一车地拉到场里，打场、翻场、然后筛、簸，再装进麻袋里拉回家。那种没法忍受的忙碌和劳累，让我很长时间都畏惧国庆。

虽然现在平板车进步成了三轮车，但手还是从前的那双手。而且，许多外出打工的劳力没有回来，坚守在土地上的那些手，任务尤其的重了。

当所有的庄稼都隐进暮色里的时候，北地的豆秧总算送进场里了。男人扛着褂子，夹着镰刀，就着分外明的月光，在愈来愈清晰的犬吠声里，拖着沉重的腿往家里走。一路上他思量着，明天割西地的豆子，后天？

南地的玉米，再后天砍玉米秸，再往后，刨花生，摔花生、打场，接着就到寒露了吧，该种小麦了……他还暗暗盘算着，能收多少，能卖多少留多少，老大娶媳妇借的钱还没还上，老二学费也拖欠几个月了，至于攒点养老钱的那个打算，今年恐怕又不行了……

端着个大海碗哧哧溜溜地扒拉着已经成一团的面条，一边看着电视上即将结束的晚间新闻。新闻里尽是些城市里为庆祝国庆节而悬挂的彩灯，而开放的喷泉和霓虹，而举行的晚会，以及黄金周旅游市场如何如何火爆的信息。还有，一个西装革履干部模样的人在一篮鲜花后面作报告，说这个黄金周农民出游的人数已达到多少多少，说农民的旅游意识仍然很薄弱，有待开发，预计明年出游人数能达到多少，等等。

听到这里农人笑了，他想，自已一定不属于电视上所说的那两类农民，已经出游的和有等开发的。想着想着，农人的筷子就掉在地了——他太累了，睡着了，嘴里还噙着没咽下去的面条……他的梦中，没有国庆的歌舞和礼炮，也没有加餐和狂欢，他只听见有雷声炸响，忽地惊醒，他要跟老天抢夺遍地熟透的庄稼。

我在土地上生活过一些年，我见过和参与过一些土地上的事情，所以至今，虽然我在城市里生活着，虽然故乡的土地也因广泛种植果树而减轻了一点点秋天的劳碌，我仍然无法把国庆的假期看成是一种纯粹休闲的节日，每到十一，我就开始惦记奔忙在果树枝桠间的父亲和乡亲。

黄澄澄的酥梨、光艳艳的苹果，收获的喜悦使他们忘却了肢体的疲惫，而望着满院的果实，迟滞的销路和低徊的价格又使他们满怀愁绪。我的这些乡亲们，他们也不是电视上所说的，那类已经出游和旅游意识有待开发的农人。

前几天回家，在火车上，一群出游的城市人中间，我见到两个农民。不过他们 也不是休闲的游人。他们在珠海打要，这次是回家抢收的。他们说工地上不放假，他们给工头送了两条香烟，才请了几天的假，总不能让一年的收成烂在地里。在一群城市人中间，他们显得很木讷，把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抱在怀里，拘谨地坐着，古铜色的粗壮的手腕上暴着几道路青筋，指甲缝里还残存着工地上的石灰。

旁边两个城市人在谈论退休的话题，说工资和公费医疗，说养生和度假，农民呼得眼睛有些发直。是啊，那些都是属于城市的事情，他们 怎么会懂得？他们是属于土地的。土地上只会长出庄稼，暂时还长不出六十岁可以不再劳作的美梦，长不出公费医疗的美梦，当然，也长不出在国庆的长假里轻松休闲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