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间草木

    我们一起把爷爷种在土里。父亲把高粱一把一把撒在坟头。说,等高粱红了,看着喜庆。等不及爷爷发芽,已有一波不知名的花花草草,缀满坟头。

    迟一步赶来的一波,像玉竹。花苞生的像步摇。爷爷就那样,顶着满头颤颤巍巍的步摇,在他孙儿面前“为老不尊”。

    草木不认人。只认土。也不懂人的章法。爷爷种的高粱,骑在了爷爷的头上。

    一直以来,我更偏爱没有被调教过的,野生的草木。每次见到一束束迎春花,松柏,荆条,垂直生长于悬崖上,我都心生敬畏。它们不认识容器。只认土。哪里的土,它们都认得。不像人,会装作不认识人。还经常连自己都不认识。

    地邻种冬麦,待开春我种玉米时,他的麦子已经浩浩荡荡。贴着麦子的我的地皮下,盘根错节。一条条根须,在漫长的冬夜,在冰冷坚硬的泥土里,一寸一寸摸索。摸索着适合生长的方向。草木不识分界石,只是心无杂念,一门心思,只为生长。

    邻居在井边埋下一颗丝瓜籽。又搭了根细绳。不多日,瓜藤悄无声息爬上来。我晒的衣服由五件减成四件,再到三件。它没日没夜匍匐前进。瓜藤和衣服一步之遥。

    我开始心慌,不停地从楼上的玻璃往下看,怕那藤一个跨步追过来。我在屋里踟踟躇躇地做事。它一门心思生长。父亲说过,草木有的是工夫长。它们专干这个。

    走在街头,经常被人一把抱住腿。

    “我就差一块钱!就差一块了!”

    人经常“差一块钱”。草木,一把土,一捧水,一米阳光,就心满意足了。脚下的土地贫富莫论,只要生了根,一站就是一辈子。

    我没有见过比草木更忠诚于土地的生灵。暴雨一次次把石堰掀塌,稀泥和着马齿苋跌跌撞撞。当于其中一朵马齿苋擦肩,我已不去区分这朵,那朵。都一样。我知道,它们定会回来,端坐在这土,那土。你看,一头牛耗尽一生,也没能撼动一棵牛筋草。

    眼下,秋分已过,南瓜还一脸稚气卧在露水上。我心急起来,怕来不急。父亲说,它是“海南蜜”,霜降过后才长个儿才甜,沉住气,它比人有数。

    芸豆叶子在秋风中簌簌作响,一碰就碎一地。但它的上半身还是绿的,枝头还挑着一波未成年的孩子。下半身变成了土的颜色。我想起了半截身子入土的父母……父亲催我说,赶紧回家!快霜降了,风硬!好像父亲就是走慢了,才被霜染了头发。

    一野的草木还在坚守。“草木皆兵”。说不准九月雪就到了。它们要赶在这之前,从怀里再掏出一个春。最后一个春。
    2016/9/26 10:0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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