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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缘
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象是指顾间的事。可是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礼拜六比礼拜天还要高兴。礼拜天虽然是红颜色的,已经有点夕阳无限好了。一样东西一旦属于她了,她总是越看越好,以为它是世界上最最好的……他知道,因为他曾经是属于她的。晚春的太阳暖洋洋的,窗外的天是淡蓝色的。羞涩起来很羞涩,天真起来又很天真──而她并不是一个一味天真的人,也并不是一个怕羞的人。她这种矛盾的地方,实在是很费解。"再见。"叔惠也说"再见",心里想着不见得会再见了。他有点惆怅。她和世钧固然无缘,和他呢,因为环境太不同的缘故,也是无缘的。她脸上完全是静止的,但是他看得出来她是非常快乐。这世界上突然照耀着一种光,一切都可以看得特别清晰,确切。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像这样觉得心地清楚。好象考试的时候,坐下来一看题目,答案全是他知道的,心里是那样地兴奋,而又感到一种异样的平静。世钧逐一看过去,有许多都是他没有看过的,但是他觉得这都是他的书,因为它们是她的。他所爱的人也爱他,想必也是极普通的事情,但是对于身当其境的人,却好象是千载难逢的巧合。他太快乐了。太剧烈的快乐与太剧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点的──同样地需要远离人群。今天这月亮特别有人间味。它彷佛是从苍茫的人海中升起来的。"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中间总好象隔着一层,无论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心里那块东西要想用烧酒把它泡化了,烫化了,只是不能够。她竭力把那种荒唐的思想打发走了,然而她知道它还是要回来的,像一个黑影,一只野兽的黑影,它来过一次就认识路了,咻咻地嗅着认着路,又要找到她这儿来了。她觉得非常恐怖。命运真是残酷的,然而这种残酷,身受者于痛苦之外,未始不觉得内中有一丝甜蜜的滋味。 她不知道感情这样东西是很难处理的,不能往冰箱里一搁,就以为它可以保存若干时日,不会变质了。两人默默相对,只觉得那似水流年在那里滔滔地流着。 新秋的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桌上那本书自己一页一页掀动着,拍拍作声,那声音非常清脆可爱。 那时候她天天晚上出去教书,世钧送她去,也就是这样在马路上走着。那两个人彷佛离她这样近,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碰到,有时候觉得那风吹着他们的衣角,就飘拂到她身上来。彷佛就在她旁边,但是中间已经隔着一重山了。 随便看见什么,或是听见别人说一句什么话,完全不相干的,我脑子里会马上转几个弯,立刻就想到你。 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 隔着悠悠岁月,还可以听见她的声音。 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旦相见,因为是极熟而又极生的人,说话好象深了不是,浅了又不是,彼此都还在暗中摸索,是一种异样的心情,然而也不减于它的愉快。 新秋的风吹到脸上,特别感到那股子凉意,久违了的,像盲人的手指在他脸上摸着,想知道他是不是变了,老了多少。 重逢的情景他想过多少回了,等到真发生了,跟想的完全不一样,说不上来的不是味儿,心里老是恍恍惚惚的,走到衖堂里,天地全非,又小又远,像倒看望远镜一样。使他诧异的是外面天色还很亮。 也许爱不是热情,也不是怀念,不过是岁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份。 那时候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见到世钧,要怎么样告诉他,也曾经屡次在梦中告诉他过。做到那样的梦,每回都是哭醒了的。现在真在那儿讲给他听了,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为已经是那么些年前的事了。 我们都是寂寞惯了的人。 她一直知道的。是她说的,他们回不去了。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今天老是那么迷惘,他是跟时间在挣扎。从前最后一次见面,至少是突如其来的,没有诀别。今天从这里走出去,是永别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的一样。 男人是不大要"谈"恋爱的,除了年纪实在轻的时候。 这时候灯下相对,晚风吹着米黄色厚呢窗帘,像个女人的裙子在风中鼓荡着,亭亭地,姗姗地,像要进来又没进来。窗外的夜色漆黑。那幅长裙老在半空中徘徊着,彷佛随时就要走了,而过门不入,两人看着都若有所失,有此生虚度之感。【过去 (钢琴版)-半生缘】2012/3/30 11:2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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