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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苍绿的老(雪小禅)
老是最无能的。影片和电视剧中的陆小曼总是风华绝代,没有一个片子拍过她的老年。我去上海,寻了小曼旧居,看到她老照片,挽着一个髻子,牙齿因为吸鸦片全掉光了,嘴凹进去,神情寡淡。翁瑞午的古懂卖得差不多了,快养不活她了,为了生计,她加入了上海画院,这样可以领得一份薪水,解放后的小曼,已经老而朽,生活可怜,无依无靠。当年有多奢靡,如今有多落魄——连炒菜放几钱油也要算计。这才是人生难预料。我一直想写小曼的晚年,那真比盛年时期的风华卓然要惨然多少倍,哪用写出来?想想就心酸成一个疙瘩——没有比先奢侈风光再落难更让人感觉寂寞的了。张爱玲的老年更苍绿得让人落泪。很少有人知道她的老年。她不见人,与助手都是纸条联系——谁愿意让人别人看到自己凋败的样子?我年少时曾经想过,过了三十五岁的女人不能看了。她七十岁左右,一直在和疾病做斗争,牙齿要去看,皮肤病要去看,看病占用了三分之二的时间。信箱半年才去看一次,不停搬家,和一种南美的虱子做斗争。屋里到处都是杀虫剂,除了几件穿的衣服,几乎全是纸袋子,没有一件家具。这是一个才女的晚年,生存成了第一困境,没有钱,疾病在身体里扎根,回忆都是奢侈的,谈爱情么?谈风花雪月么?那一切多么多余。有人也写过曹雪芹的老,雪中有一个背影,往一个茅屋走着,家里一贫如洗,《红楼梦》写到一半,就着冷风编织着这人世的悲欢。一把辛酸泪,处处难为情。活到老真需要大勇气——特别是有过太多经历的人,本身有足够的聪明,透视这世间的繁华与寂寞,知道老有多为难。我有时听京东大鼓《老来难》——年轻人嫌我走路慢,吃饭之间吐粘痰。真的,不是不恶心的。可是,终有一天要老吧?你管得了老么?我记得一部电影,先演一个女人丰盛的盛年,美丽、年轻,才情,在剑桥读书,在游泳池里时,是一个白花花的身体,又轻盈又灵动,她写过很多书,极富盛名与才情。然后再演她的老年,臃肿,老,脸上布满皱纹……这一切不重要,重要的是谁也不认识了,老年痴呆,连丈夫也不认识了。这个电影比《姨妈的后现代生活》还要残酷,看得人特别无奈,看完之后觉得生命也许并无意义。倒羡慕起那些没有思想的老人,就奢望个四世同堂,老而糊涂,天天就盼着吃饭。那些活得老而弥坚的人没几个,到老了之后,一些鲜亮全褪去了,你做不了命的主,你做不了光阴的主。青春是四射的,是往前走的,而老年是往回收的。慢慢收,收到最初的起点。所有经历过的颜色,把最灿烂的收了,慢慢浓缩成一把苍绿,自己翻晒时,也无风雨也无睛——老了,什么都可以忘。我读过一首关于老而相思的诗——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我想这句话都有些矫情,老来还相思么?我不知。我还没有老,到真老了时,也许相思真是多余的。老真是让人恐慌的事情。在看《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时,我惶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姨妈五十多了,小资,脆弱、敏感,有小知识分子的酸气,却又世俗的生活着,老了,一个人。因为不肯忍受插队时东北前夫的恶俗,毅然决然地离了婚,甚至连女儿也一起割舍了。后来经历了一场黄昏恋,和周润发演的老文艺男青年演绎一段不伦不类的恋情之后,她骨头断了,动不了了。不得已,向前夫和女儿求救,于是,生活把她又打回到东北。人生最不能忍受的老和贫穷一一来到——她和前夫去摆摊,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东北冰天雪地的集市上,乱糟糟的集市,她穿得臃肿厚实,头发上一缕白发飘了出来,只露出一张老脸,她饿了,啃着冷馒头,背后收音机传来《锁麟囊》,那个曲子响起的时候,我掉眼泪了。——曾几何时,这段《锁麟囊》是她那段恋情的见证,周润发演的那个文艺男人票程派,他和她一见倾心便是这段《春秋亭》,如今,她为了生计,在冰雪中摆摊,吃着冷馒头,听的也是这段《春秋亭》——真真是何处是悲声破寂寥。许鞍华拍的这部片子最心酸,心酸到快无泪,把那种老而无力拍得十分苍绿。她本是那么优雅的女人,会外语,养着小鸟,小猫死了也会把它诗意地埋葬。但她老了,赔光了钱,只能跟着那个整天不讲究的东北男人,看着他光着膀子用手抠着鼻孔看赵本山的小品,她无可奈何——因为又没有勇气去死,只能为生而折磨着。
素材/网络 整理/海韵儿2014/7/3 12:4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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