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窗

钱钟书说：门代表欲望，窗代表享受。人总要走出去，不管门外的景色如何，人怀着欲望，为所谓的理想，所谓的价值。门外有阳光，有清风，也有雨雪，有冰雹。每个人都会在路上踉跄，甚至遍体鳞伤。

一定年纪了，他会选择回到家里，回到一扇窗的面前，默默的一个人，拂去热闹，删去繁杂，就像面对着一本书，面对着一幅画，收敛内心，松散目光，放低欲望。听见枷锁哗然落下，孩童般的质朴悠然升起，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又深深地吸入一口气，他找到了另一个欢快的自己。

前几天，我看见窗外的柳树有了若有若现的芽孢，两只麻雀在柔软的枝桠上欢叫，今早发现那些弱小的芽孢吐出了淡淡的浅绿，窗里的我心里就有了旁人不知的心喜。

我擦亮落满尘埃的玻璃，绝然撕掉去年糊在窗缝上的残纸，等着过几天气温上升，就把关闭整个冬天的窗户打开，就像打开心扉，让一缕阳光跑进来，让一缕月光落进来，一朵牵牛花爬上来，还会有一只蝴蝶飞进来，归来的燕子屋檐下衔泥垒窝，一张新织的蜘蛛网，挂着晶莹的露珠，闪烁着阳光。

一支香烟，一杯清茶，一扇旧窗，抬眼望见千里，侧耳听见八方。临窗，做一个淡然幸福的人。 又一年的初春，节气已近清明，路旁的积雪融化得溃不成军，门前的柳树细弱的枝桠在春风里不停地摇动。

中午的时候，门是可以打开一会的，初春才有的沁人清凉漫灌进来，一扫冬日人们心里长久的慵沉，使人为之欣然。窗还不能打开，去年秋天糊的窗户缝还很严实，却像很多往事落满了灰尘。其实北方的冬天并没走远，倒春寒还要回头顾盼。这个时候，如若不喜欢热闹，窗倒是个好去处。

清晨，我站在窗前，看见三五成群的学生有说有笑地走过，他们身影的轻盈和笑容的单纯是窗里的我羡慕的。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肩上驮着一个小女孩，两个人都欢笑着，我不知道这个小女孩在多少年后，是不是还会记得这个幸福的场景，我的目光送他们很远。还有一位中年女人，怀里抱着一盆含苞的鲜花，急匆走过，一股春风吹来，她天真地用手挡一挡，我想她一定是位热爱生活的人。

岁月蹉跎，我喜欢一个人独自地站在窗前，陪着我的有时是一支香烟，有时是一杯清茶。也或我想着什么，也或我什么也没想。慢慢地我喜欢上了窗外的风景，慢慢地我喜欢上了内心的宁静。窗就像镶嵌在墙上的一幅流动的画，窗外的一切是动的，窗里的我是静的。

我很感激第一个在墙上开了窗的人，他一定是位最朴素的美学老师，是一位手指尖染着草香的人，他打开了了我们心灵的寓所，使我们的目光有了着落，使我们的心灵有了温润。独窗神不浊，一把年纪了我才读懂这句话。

窗外一个世界，窗里一个乾坤。一年又一年我透过糊在窗上大红的剪纸，喜鹊登枝、福字、生肖，我的目光长长短短，我的心思起起伏伏。我看见一场雨淋湿了窗棂，一场雪染白了视野，我看见一场绿色接着一场绿色，一片枯黄接着一片枯黄，一场风落一场风又起。

更多的时候，看见阳光照在西墙，须臾间又落在东墙，时间的脚步不可挽留。我也看见自己的影子短短长长，自己拳头大小的心房，有时装着万物，有时空空如也。窗外的世界是大众的，窗里的世界是自己的。有时候守着一扇小窗，也就守住了一个世界。

最恋着的是童年祖母家的木格子窗，已经是夏天了，牵牛花慢慢爬上窗棂，起先是须蔓，接着是花径，一天清晨有一朵深粉的牵牛花欣然开在了窗前，有点害羞的模样儿。透过牵牛花我看见菜园子，小葱一垄垄绿着，向日葵向着太阳露着灿烂的笑容。

黄瓜小小的黄花掩映在一片绿色里。院子外几棵高大的杨树叶子翻动，心里就有了沙沙的响声。夜深了，我看见深邃的夜空，星星眨着眼睛，月牙像一弯微笑，夜里浩渺的银河来到我的梦里。小小的木格子窗，闪动着我好奇的目光，有过我遐想的彩虹。

黄昏的木窗格子被夕阳染成橘红，一群麻雀在杨树上叽叽喳喳开大会，远处的蛙声像涨了潮的海水一浪接着一浪，蝉的叫声已经没有白天冗长，最好听的要数伴着月牙爬上来的蛐蛐声，那样幽静，那样催眠。其实还有，风吹草叶的轻微声，黄牛在牛圈的咀嚼声，一条狗对月的汪汪声。还有窗里家人劳累了一天沉沉的鼾声，夜深了，窗也像眼睛一样闭上了，它睡了，风不时地拍打着窗棂。大地上演着最温馨的摇篮曲。

我看着窗外葱郁的植物，一行行，一畦畦。好像看见了遥远的古诗，它们写在大地上，也写在窗棂里。小轩窗，正梳妆。木格子窗里一个端庄女子，用桃木梳慢慢地梳理长发，也在慢慢梳理心情。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何时，我们能相倚在西窗前，剪着一朵朵梅花，向你倾诉无限的思念，在那巴山落雨的夜晚。

独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已多时。小窗清风，安静地读几页书，闲哉悠哉，其乐无穷。独卧南窗榻，悠然五六旬。坐在南窗下，花开花落，草绿草黄，慢慢老去也是件幸福的事。一首首关于窗的古诗就挂在牵牛花的蔓藤上，落在一只蝴蝶的翅膀上，也孕在几只雨燕的呢喃里。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万物的姿态是由我们的眼睛走到心里。一场风来，我们也像树一样有点歪斜：一场雨来，我们也像植物一样有些潮湿：一场雪落，灵魂的角落也会感觉到清寒。有的人的窗，时常是开着的：也有的人，他的窗却总是关着的。

开着窗的人，阳光会照进来，植物的清香会飘进来，星月的光也会倾泻进来，他会看见节气，看见土地，看见更多的生息。关着窗的人，面对着四面黑黑的墙，气息是腐朽的，呼吸也会沉重，像昆虫没了触角，茫茫然成了孤家寡人，这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凉。

远方的寂静（纯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