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疼。请慢慢来

    其实,我在夜里的这些小动作,妈妈是不知道的。所以,早上醒来,她会紧张的问,“玲玲,晚上冷不冷啊?晚上听到你咳嗽了。今晚要多盖点衣服啊。在这个椅子上怎么休息的好?和我一起睡床上吧。没事,我不嫌挤的。”我便会顾左右而其他,“恩,不冷,椅子蛮舒服的。妈妈,你多吃点包子吧,来,就口榨菜。乖,一定多吃,多吃。”

    三。

    从开始化疗的时候,妈妈就担心她的头发会掉光。刚刚六十的她,白发很少,平素也是极注意自己外表的人。有时候,她会在我面前念叨,“头发掉了,多难看啊。我还怎么回家啊?人家不笑话死我啊?”每天,梳头的时候,她也会这样念叨,叹气。好像每一根头发都是她的命根子——其实也就是命根子啊!也许在平时,头发没有这么重要,正因为有了这病,每一根头发都落得触目惊心吧。

    我便在这样的时刻里,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安慰着,“没事的,妈妈。化疗的头发是慢慢的掉。不是一下子掉完的。头发掉了,就说明你的放化疗有效果啊。再说,头发掉了,以后会长出来新的来,而且因为是新长得,以后也不容易变白了。多好啊。”“而且,我会给你买最好的假发,纯手工真头发的,戴上去就和真的一样哦。”“没关系啊,大不了,我也理成光头,咱们搞个亲子装母女头。也蛮好的咯。”

    然后,这样的对话多了,她也就释然了。这次,竟然和同病房的阿姨打车去了南京市区,买了一顶自认为很漂亮的假发回来。还和我炫耀,她买的才几百元钱,真正的价廉物美,和我想给她定制的那款几千块的,大差不差哈。轻轻的帮她戴上,和弟弟视频。又给她拍了好多照片发给弟弟。那一刻,妈妈的笑,如此的从容和开心。仿佛,病痛从未来找过她。而她,有儿有女,亦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妈妈了。

    每次,看着她独自忐忑而又坚定的走向放疗室的时候。我总会很内疚。即使骨肉相连,很多的时候,很多的路,依然是陪不了她的呀。和弟弟聊起,他同样唏嘘。还记得第一次给弟弟打电话,告诉他妈妈的病情时,电话里,三十多岁的大男人了,哭得像个孩子。老天如此不公,命运自古多舛,多么让人无奈又痛心啊。

    随着时间的流逝,妈妈和我们,都渐渐默认并接受了这个事实。除了逆天而行,我们别无他法。那么,不管未来怎样,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们都会陪妈妈一起,和肿瘤君这个大魔头抗争到底的。

    只是,我却不是一个有足够坚强和有勇气的好姑娘。有时候,会觉得很累。也会觉得很烦。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把自己往哪里放,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下去。多数时候,在妈妈身边,都感觉怎么是一个人在单打独斗啊。而且许多事情集中在一起,没有任何人能借你一臂之力,不知道真正可以去依靠谁。

    又或许,即使有人愿意,这个力也是借不出来的。人的苦难和孤独一样。人生的孤独性在于:你不可能和任何人分担你的孤独,它只属于你个人,你越试图想淡化它,它就越往你的生命里面走,即使血肉模糊,你也无法把它拔出来。人的苦难亦是如此。感同身受,只是这么一个说说而已也饱含着美好愿望的词罢了。

    所以,有时会对自己抱怨,为何生命苍凉如水?继而转念,即使生命如此苍凉,也是万万不能在妈妈面前表现出来的。从今往后,我是妈妈,她是孩子了。我必须给她创造一种热腾腾的生活迹象,哪怕这热腾腾是假象,是一戳即破的蜡纸,我也得把它捂着,像捂着一方大家的天,又像捂着一个定时炸弹。

    从今往后,妈妈和我的心,再也不会如从前那般轻松自在了。因为,每一个母亲的疾病,最后都会变成子女身上一块隐形的疾病,在长久的岁月里,不动声色地疼着。我再也不会去自欺欺人的想,如果这一切都没发生,该有多好了。

    我只愿,我们的爱,和我们的疼,能交织在一起,在生活的每一个个细节里,相依着缓慢前行。我只愿,这个疼啊,能够慢慢的来,慢慢的疼。哪怕,终其一生,我们都怀抱着疼痛生存。但 ,如果,人活着,能够活着,总归就是希望,就有希望啊。。。

    一。

    每次来肿瘤医院,妈妈都自告奋勇的出来接我。然后,在拐角处,看到她开心地笑着,大老远就伸出手想要拥抱我。我便很夸张的大叫,孩子似的欢呼,再提着大大小小的包,飞奔而去。那一刻,妈妈的怀抱,多么的笃实和温暖。

    突然觉得,血浓于水这个词,如此贴切。于我,“妈妈”这两字以前只是个代名词,她很陌生。因为这么多年从没和她相处过。原本以为,这次的陪护,和她每天的朝夕共处,我会很局促尴尬。可事实却不是这么回事。这好像就是一种母女的天性,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密无间又可以无话不谈的温情。

    她戴着帽子,帽子下没有露出原有的齐耳短发。风,顽皮地吹起了帽檐边一撮细碎的绒线,阳光下有些刺眼。我的心突然潮湿起来,好像感觉有什么东西要夺眶而出的冲动。慌忙遮掩起来,“妈,好饿啊,请我去吃鸭血粉丝呗。”

    一路上,我不停地问东问西。问检查结果,问治疗效果,问吃饭情况,问身体反应。妈妈一次又一次的笑,“傻丫头,每天那么多次电话,不都汇报给你了。怎么还问啊?”我大笑:“妈,你可是我亲妈哦。可不得隆重关心啊。这你就不懂了吧?你在我身边,看着你回答我,我才可以确认,安心。”

    一边吃饭,一边打量着妈妈。瘦了一些,脸色也苍白了一些。精神看上去比上次我在的时候好多了。好像,也从容了很多。前一段时间,她的状态很不好,对既定病情的不敢相信,对自己有许多的担心和懊恼,还有对死亡的恐惧和对未来的担忧。这一个多月过去了,看样子,是时间,是亲人的关心和爱,给了她接受这个事情的过程和勇气。

    其实,我完全可以理解她的感受。这么大的灾难降临,任谁也会忍不住惶恐和害怕。没有谁是天生的勇士,没有谁会真正在死亡到来的时候,一开始就泰然处之。勇敢是一个接纳和思考的过程,更是一种对家人的信任和托付。庆幸的是,妈妈终于肯坚强的迈出这一步了。

    饭后,我挽着她的胳膊,慢慢的散步回医院。看阳光从稠密的树上漏下来,斑驳的光影在她的身上摇晃。耳边,她一如既往地爽朗笑声。这才该是生活本来的样子,仿佛她的身体里从来没有什么变化。如果真是这样,就当做了场噩梦,该多好啊!又或者说,终究能有一种医疗手段,若干年后,把她从那种生命绝境中拉回来,能还原到当初健康的她。又该多好啊!

    一阵风吹来,我打了个激灵。不。我不能把她想成当初的她,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都是不负责任的,自私的。在我看不见的角落,感受不到的世界,她正以万分痛苦的状态坚持着,过活着。我很爱她,可她疼了,我是没有办法及时感受到并真正感同身受的。

    二。

    记得,刚接到大伯的电话时,我甚至担心,质疑,她的身体那么小,而癌症那么大,她的身体怎么可能装下呢?尽管,在陪着妈妈放化疗的期间,看着她的疼痛难受,我感觉到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也都在破碎,疼,挖心挖肺地疼!可我的疼,怎及她的万分之一?

    一次又一次,我努力地握着妈妈的手。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即使如此,我对她生命的疼痛,能够安慰的也是可怜的微乎其微。可是,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放弃她。哪怕,我一次又一次,茫茫无所依地等在这里。哪怕,一天又一天,那些绝望和希望都是空茫茫的。

    和在家的每天一样,依然是睡不着,也睡不好。夜,越来越深了。夜空中,明明灭灭的灯火。我也看不到月光。我想,月光在我看不见的时候一定没有那么白吧。妈妈睡着了。我蜷缩在床边的椅子上,睡不着,也不会说话,想动弹的时候,想咳嗽的时候,尽量克制。每次,当一口气就要叹出来的时候,我就把它憋着,然后再轻轻地缓缓吐出来,这样不露痕迹。只是,谁也不知道,没有叹出的气憋在心里总是很疼,很疼。

    有时候,心突然空了起来,眼泪就夺眶而出。我安静地躺着,一动不动,任凭眼泪肆意横流。其实,我不想哭的。每次,在妈妈面前,也都尽量克制着。因为,明明知道,这眼泪在人世里找不到任何安慰,得不到一点帮助,可我还是忍不住了。然后,又自我安慰般的发现,哭过后,心里又会满当起来,充满了希望起来。

    因为是多人病房。半夜,总是充斥着各种声音,打鼾,梦话,呻吟,咳嗽。也总有人起来,或者上厕所或者做别的事情。其实,在医院里是很难有一个安静的夜晚的。可我却喜欢这样的不安静。

    生性胆小的我,在这样的地方呆着,心里总有一些恐惧不知不觉地升腾出来:仿佛恐惧一直就存在在那里,我只是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而夜半安静的时候,人一伸手,空气都能够碰出声音,何况是固执的恐惧!所以,不安静,于我,无异等同于是一根救命稻草般的被依赖着。

    更多的时候,我会侧耳聆听妈妈的呼吸声,每一次轻微的咳嗽声。有时,如果她安安静静地睡着,会听不到她的动静,也听不到她翻身的声音,我就会非常紧张。这样的安静是我无法承受的,总有不好的念头,恐惧也随之而来。我便会故意咳嗽起来,或者大幅度的动起来,以便能够惊醒妈妈。然后,她随之便会有一些声响,我才放下心来。

    【故乡的原风景-宗次郎】

    故乡的原风景

    2016/3/25 14:4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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