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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痛,无法言说
过了大约十分钟,她们来了——女儿由一个女同事陪着。她看上去只比我小几岁,脸上隐约着岁月的痕迹,颇有姨的影子。 姐姐率先站起来,热情地拉过她,笑盈盈地对姨说:“一看就是娘儿俩,你瞧这模样,跟你多像啊!” 姨一直木然地坐着,这会儿,才慢悠悠地站起来,盯着面前这个中年女人,半天点了点头,空洞的眼神里读不出任何内容,整个人看上去萧索而漠然。女儿脸上挂满了不自然,对着姨,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女儿同事赶忙接过话茬:“的确挺像的,真好。姨看上去不大显老,好面善。” “大老远的,都累了吧,快坐下说话。”我打圆场似地说,极力冲淡气氛里的尴尬。东一句西一句的,大家说着天气和吃饭喝水的话,场面拘谨而冷。那一刻,我脑海里翻滚的,是电影电视中亲人相见的感人画面,彼此撕心裂肺的痛哭和拥抱,我以为那才是亲人相见该有的样子,我曾为之流下无数滚烫的热泪。可面前的姨和她四十多年未曾谋面的女儿,第一次相见,给予对方的,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沉静和默然。于姨,她丢失的是那个襁褓中的婴儿,如今寻回的,是眉间有了几许沧桑的妇人;于女儿,她的生命里,原本没有亲生母亲的位置,今天,她要硬生生给她腾个空间。她们之间,有着四十多年的空白,需要填充;有着四十多年的距离,需要跨越。或许,她们并没有做好准备,迎接这场迟到了太久的相见,再多的腹稿,依然敌不过乍然相见的错愕,木然是唯一能做的反应。 一会儿,菜便上齐了。大家相劝着吃饭。我和姐姐还有女儿的同事,使尽浑身解数,不懈地活跃着气氛,终究是心绪难平。菜很快便冷了,场面也冷,空气中流淌着太多的压抑和伤感。饭后又回到房间,经过了刚才的缓冲和预热,好希望她们能敞开心扉,拥抱彼此,重拾遗失了半生的爱。自始至终,姨都是萎靡和病态的,中间还出现过短暂的呼吸急促。屋子里暖气很热,姨还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依然一副不胜寒冷的样子。我们都担心她,问她是否吃了药,是否需要休息下,她一概不应。女儿关切地提醒她要注意身体,记得按时吃药,她点着头,表示听到了……眼泪无声地流淌。担心她情绪波动太大,我们刻意找些轻松的话题,聊女儿现在的家,公婆待她都好,丈夫体贴,儿子懂事;聊以后双方可以多走动,以慰相思之苦;聊姨这边的儿女们……姨不怎么说话,除了有一点点悲戚外,也看不出其他什么,但,她在凝神细听。下午四点,天空一片昏黄。女儿要回去了,我们一起送她,姨也跟着出来。下楼梯时,女儿上前搀扶着姨,自然而然,尽管她们并没有语言交流。当女儿的手挽起姨胳膊的刹那,她们内心是否有暖流激荡?是否有什么在悄然回归?别离的时刻到了。没有拥抱,没有依依惜别,甚至没有眼神的交汇,什么都没有。车缓缓驶离,我们一起扬手,只有姨,她站在原地,一脸茫然,一动不动,浑然一尊雕塑。自此之后,再也没有联系。四姨从济南回来,我们去看她。她正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毯子,见我们来,非要坐起来,姨夫便在她身后放了靠垫,让她斜倚着。只这么几个小动作,她已经有些气喘吁吁,脸上冒出细密的汗珠。知道她不能太累,我们简单跟姨夫聊了会儿,问到小忠他们,姨夫说,回自己家了,洗洗澡、换换衣服,累坏了。姨虚弱地笑了笑,眼里闪过亮晶晶的东西。告辞出来,心情有些沉重。“你说,她的女儿会牵挂她吗?”走着走着,我闷声问身旁的爱人。“咱姨这病啊,大半是心病,想孩子想出来的,但现在没办法了,心病变成实病了。” “她女儿真的再没联系?”“谁敢提这个话题,那不是揭咱姨的疮疤吗?唉!”我们都沉默了。姨的侄外孙考上了大学,举办升学宴,大家担心她的身体,都劝她别去了,但她就是不听,坚持要去,还随手拎了马扎。到饭店门口,她一手把着车门,慢慢地放下一条腿,再沉重地挪下另一条腿,然后探身拿下马扎。往前走了没几步,已呼呼喘作一团,赶忙放下马扎,坐了下来。半天,才又缓缓地站起,一步一步挪进饭店大堂,又一步一步挪到房间里。席间,她也没怎么吃东西,一大桌子人吵嚷得厉害,很快她就支撑不住了,递给侄女一个红包,低声嘱咐了几句,便和姨夫提前退了席。我们起身相送,她赶忙摆了摆手,叫大家都坐下,然后跟姨夫相牵着,慢吞吞地走出门去。望着她落寞而艰难前行的背影,我突然被疼痛击中,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他姨电话里说,感觉又不好了,要他带着去医院瞧瞧,还特意嘱咐,别告诉他姐和他弟。收了电话,爱人跟我嘟哝:“咱姨这情况,以后可怎么办呀。” 春节前,姨突然胸口疼,胸闷气短浑身无力,大夫说是心脏病加重,必须放支架。于是住院,放了支架。出院前,大夫强调,这种手术会有排异反应,轻重因人而异,要学会调养,保持好心情,千万别生气。没想到,姨排异严重,不久又住进医院,放了第二个支架。满以为可以松口气,这个电话,再次破灭了我们的幻想。 姨是再婚家庭,嫁到这家二十多年了,两个人感情不错,和孩子们处的也很好。只是在她心里,似乎总有那么一丝不安,遇到事情,支使起来不那么理直气壮,总想在自己这一脉里找个帮手。算来算去,能用的无非是娘家的甥侄辈。晚上下了班,问他,姨查的怎样,他说,县医院条件有限,明天去省城看看。“那得叫上那边的孩子。”我忧心忡忡地提醒。没想到,第二天晚上,他竟然自己回来了。“咱姨呢?” “小忠两口子守着呢,把我撵回来了,这小两口真不错,挺细心的。”小忠是“那边的孩子”。 姨在省城医院又住了一周,第三次放了支架。小忠夫妻一直在身边伺候,不是亲子,胜似亲子。我想,这回姨该放心了,毕竟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而她,又是那么不计付出的人。 我跟爱人结婚时,姨还远在东北。几年后的初夏,东北的姨夫去世,姨和孩子们因为财产问题闹僵了,一气之下,随前去奔丧的弟弟回了老家。这一回来,姨再也没有回去。 说到这里,不得不说姨的婚姻。她结过三次婚,远嫁东北是第二次。当时,她才从第一次婚姻中解脱出来,急欲逃离这个伤心地,正好有人给介绍了东北的姨夫,他刚死了老婆,有三个孩子,小的尚在摇篮。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姨似乎没有过多纠结,很快跟他去了东北,成了三个孩子的妈。 在东北的那些年里,她苦巴苦熬,带大了孩子们,却没有生下自己的一男半女。姨夫去世时,三个孩子都已成家,困苦的生活刚要露出些微光。刚开始,以为她就是回来住些日子,等疗好了伤,就会回去的。毕竟,她的青春和爱留在了东北;毕竟,她为那个家倾尽了半生心血,给孩子们当了那么多年的妈。可直到那年春节临近,姨也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反倒是给她张罗老伴的人多了起来,我知道,东北那个家,在她的未来里消失了。转过年的夏天,东北的孩子们来找过她。她那时已经和现在的姨夫结婚,听孩子们说要来,特意住回了娘家——她终究是不愿伤害他们。后来又来过一次,便再没了下文。姨热情开朗又勤快,对谁都一片赤诚。婚前,帮她姐照看孩子;嫁去东北,带大了那边的孩子;进了这家,她又把整颗心扑在小忠姐弟身上,不禁亲手操持了小忠的婚礼,还先后看大了姐弟俩的孩子。都说养育之恩大过生育之恩,这句话,在姨身上得到验证。前面几十年,她一直在无怨无悔地付出,现在,她需要有人端汤送药了,小忠两口子给了她最真情的回应。二 其实,姨是有孩子的,一个女儿。只不过孩子出生不久,就被自己的亲爹偷偷送走了。而这,是她终结第一次婚姻最根本的原因,更是她最隐秘的病根,是刻在心底的痛。她的第一任丈夫好吃懒做,耍酒赌博,两个人经常吵架。有了女儿后,姨满心以为丈夫能有所收敛,谁知他不但不思悔改,反而做出了禽兽不如的事情,亲手将自己的女儿送了人。一个女人,或许可以跟不爱的人生活在一起,一个母亲,却不能与抛弃自己女儿的畜生共处一室。姨万念俱灰,坚决地离了婚。要知道,在那个时候,离婚远不及现在这么普通,尤其在农村。姨的选择,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婚姻可以斩断,但血缘如何斩的断?姨心心念念襁褓中的女儿,她被送去了哪里,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想妈妈?发了疯般的寻找,无任何结果,伤心欲绝的她一心逃离,越远越好。远嫁东北,是她能做出的唯一选择。 在那儿,她把别人的孩子当自己的孩子养。在他们身上,她的母性得以释放,或许在潜意识里,她期盼着,自己的女儿在不知谁家,也会被如此善待。九十年代初,终于辗转打听到了女儿的消息,全家人欣喜异常。只是那一刻,一向果敢的姨,怎么也迈不出前去相认的脚步,便先由我婆婆出面,去跟那个女孩儿接触,几番试探、了解、恳求,女孩竟完全否认自己的身世,拒绝任何形式的见面。在得了莫大的希望之后,姨又是如何独自消化这莫大的失望?寻而不得是一种痛,得而不能相认是更深的痛。从那以后,再也没听她提起过女儿,她依旧开朗热情,对待孩子们,也依旧关爱有加,女儿,仿佛从她的世界里抹去了。三初冬的一个周末,我正赖在床上刷手机,爱人电话进来,让我去某某宾馆某某房间,有些神秘地,说姨的女儿要来认她,要我和姐姐去作陪。 我赶到的时候,姨和姐姐都到了,她的女儿还没来。姨满脸凝重,夹着些忧郁和无助,看不出丝毫的开心,皱纹更加深而且密。见了我,略抬了抬眼皮,勉力打了声招呼,声如蚊蝇。2019/4/28 22:1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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