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老师讲解红楼梦的行为艺术—晴雯撕扇

袭人还是想息事宁人，就拉了宝玉的手说，“他一个糊涂人，你和他分证什么？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比这大的过去了多少，今儿是怎么了？”她为什么要说晴雯是个“糊涂人”呢？因为晴雯讲的她和贾宝玉鬼鬼祟祟干的那个事，是她千方百计要掩护的机密，她就不能说你说对了，而是说你说糊涂了。晴雯冷笑，“我原是糊涂人，那里配和我说话呢！”

袭人继续和晴雯在辩论。这个时候改了称呼了，原来是叫好妹妹，现在叫姑娘了，疏远了，“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们吵的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不像是恼我，不像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我就不多说，让你说去。”

晴雯没想到，袭人竟然也很厉害的回复了这么一番话。因为她不得不这么回复，因为晴雯已经把袭人的心事给戳穿了。袭人说了就往外走，宝玉就说，对晴雯说，“你不用生气，我也猜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好不好？”晴雯伤心了，流着泪说，“为什么我出去？

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也不能够。”这个话说明什么呢？说明晴雯是愿意待在贾宝玉身边的，她和贾宝玉是有感情的。她现在还是一种闺蜜之间的知心的感情。但是晴雯可能也知道，贾母是把自己给了贾宝玉的。贾宝玉说，“我何曾经过这个吵闹？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吧。”就要回太太去。

袭人赶快回身拦住，她本来要走，又回过身来拦住，“往哪里去？”贾宝玉说“回太太去。”，袭人说，“好没意思！真个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便是他认真的要去，也等把这气下去了。”这是劝阻贾宝玉。听众朋友们，你们要特别注意听下面这一句话，“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这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你不要正儿八经去回要晴雯走，你就是无意之中闲谈的时候叫她走。袭人教给贾宝玉的这个方法，无意之中就把袭人一向怎么样在王夫人跟前，怎么样给别人进谗言的方式方法讲清楚了，她就是这么做，似乎是在闲谈，但是无意之中就给别人，山东人讲话叫下了地瓜了。

所以清朝有的《红楼梦》的著名的点评家，解释袭人的名字的时候，说贾宝玉是因为花气袭人知昼暖，给她起的这个名字，但是袭人也可以解释成恶狗从背后偷袭别人的意思。这不就闹的，一个要去回，一个坚决不走，说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个门。

袭人看拦不住，下跪了。袭人竟然为了不叫晴雯被轰出去，她给贾宝玉跪下了，她真的希望晴雯不要走吗？不是的，她是希望贾宝玉就像自己教的那个，等“无事中说话回了太太也不迟”，那个时候叫晴雯走。

你现在因为和宝玉吵架，又因为和袭人吵架，叫晴雯走了，袭人不是要担不是吗？她在别的丫鬟跟前不就没了威信了，所以她就跪下了。碧痕、秋纹、麝月这些人一看这样，一起都跪下，至少跪下了四个丫鬟，而贾宝玉把袭人扶起来，有近有远，这还是晴雯说得对，你们鬼鬼祟祟地干了一些事。贾宝玉说，你们都出去吧，他也哭了，袭人也哭了，而晴雯在一边哭着，林黛玉来了，晴雯就出去了。

林黛玉就笑了，“大节下怎么好好的哭起来？难道是为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开玩笑，宝玉和袭人就笑了。黛玉说，“二哥哥不告诉我，我问你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拍着袭人的肩，“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你两个拌了嘴了。告诉妹妹，替你们和劝和劝。”

听众朋友们听听，晴雯的嘴像刀子，林黛玉的嘴不是比刀子还要锋利吗？袭人最不愿意叫别人知道她和贾宝玉实际是什么关系，也就是说她实际上已经是贾宝玉的通房大丫鬟，将来也就是他的侍妾了，而林黛玉偏偏当面要叫她“好嫂子”，这不也是揭她的短吗？但是这样的玩笑袭人怎么会当得起呢？袭人心里面肯定也要对林黛玉怀恨在心，她也要等无事的时候说话，在太太跟前给林黛玉进点谗言了。

袭人就说，“林姑娘你闹什么？我们一个丫头，姑娘只是混说。”林黛玉还要进一步说，“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这个时候袭人就要表白自己的心意，说“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气不来死了倒也罢了。”

林黛玉就笑，“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就哭死了。”贾宝玉说，“你死了，我作和尚去。”袭人笑了，“你老实些罢，何苦还说这些话。”林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抿嘴笑道：“作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作和尚的遭数儿。”

这一段特别有意思，林黛玉说袭人死了，她先哭死了，贾宝玉说你死了我做和尚。贾宝玉是说林黛玉死了我做和尚，但是袭人误解成我死了，贾宝玉就做和尚了，所以她说你老实点吧，何苦说这些话。那就是我死了你做和尚，晴雯他们不更受不了了吗。这个误解是太有意思了，如果是她一不误解，她知道是说的林黛玉，那她不更得气晕了。这个事一笑而罢。

晴雯撕扇子黛玉走了，薛蟠又来请贾宝玉去喝酒，又是喝得带了几分酒了，踉踉跄跄回到怡红院，看到院子里面已经把一个乘凉的枕榻设下了，上面睡着一个人。贾宝玉认为是袭人，就坐在榻沿儿上推她，说“疼的好些了？”那个人一翻身起来，“何苦来，又招我。”宝玉一看，不是袭人，是晴雯。贾宝玉这个时候，早就没有那个气了，他又去主动的向晴雯不是赔不是的赔不是了。他怎么说呢？

他用批评晴雯的话来向晴雯赔不是，他说，“你的性子越发惯娇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过说了那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说我也罢了，袭人好意来劝，你又括上他，你自己想想，该不该？”他批评晴雯的这个话，晴雯实际上是接受了，晴雯就说，“怪热的，拉拉扯扯作什么！叫人来看见像什么！”晴雯很自重，就是没有人在，她也不能叫贾宝玉跟自己拉拉扯扯，“我这身子也不配坐在这里”，这是晴雯发句牢骚。

宝玉马上抓住他的话，反问她，“你既知道不配，为什么睡着呢？”这就成了闺蜜之间的互相斗嘴了。晴雯没得说，又笑了，说：“你不来便使得，你来了就不配了。起来，让我洗澡去。袭人麝月都洗了澡，我叫了她们来。”那意思就是我叫他们来侍候你，贾宝玉就说，你拿水来，咱们两个人洗。晴雯赶快摇手说，“罢，罢，我不敢惹爷。

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后来洗完了，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的，笑了好几天。”这一段似乎很无意的叙述，有很多的红学家也是做了很多的文章，比如说贾宝玉是如何的风流等等，曹雪芹是没有直接写，只是通过玩笑话把这个事交代出来了。

晴雯就说，我干脆舀一盆水来，你洗洗脸，你就吃鸳鸯送来的水果。宝玉说，这么着你就去拿果子来我吃吧。晴雯还要找补他，还要把贾宝玉骂自己蠢才的话再重复一遍去批评贾宝玉，“我慌张得很，连扇子还跌折了，那里还配打发吃果子。

倘或再打破了盘子，还更了不得呢。”贾宝玉这个时候就发表了一番所谓爱物论，那就是甭管什么东西都是给人用的，愿意怎么用就怎么用，像扇子是扇的，愿意撕着玩也行，只是不要拿它出气就行。晴雯一听，那你就拿了扇子来叫我撕，我很喜欢撕。

这个小丫鬟的个性确实是太鲜明了，她就是那种自由奔放的个性，你说扇子可以撕，我就撕。宝玉听了就笑着把自己的扇子递给她，晴雯接过来，嗤的一声撕成了两半，嗤嗤嗤又是好几声。贾宝玉在一旁说，“响的好，再撕响些。”正在这说着，麝月走过来了，一看他们撕扇子，就说“少作些孽吧”。宝玉一把把她手里面的扇子递给晴雯，晴雯也撕了好几半。

这就是《红楼梦》很有名的行为艺术，晴雯撕扇。贾宝玉还说，千金难买一笑，这就把晴雯撕扇和史记里面周本纪的故事联系起来了，但是他们的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周本纪写的周幽王叫褒姒撕扇，那是他宠爱他的宠妃。贾宝玉叫晴雯撕扇，那是一种怡红院里面主人和仆人之间类似于闺蜜之间平等的关系。

我曾经问过87版《红楼梦》的总导演王扶林，我说王导演，你拍《红楼梦》拍了那么多好的镜头，你印象当中最深的一个镜头是哪一个镜头？我以为他会说黛玉葬花。结果王扶林导演说，是晴雯撕扇。可见不管是在电视剧里面，还是在小说里面，不一定是主角，哪怕你就是配角，只要你的性格鲜明，给读者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你就是一个值得大家推崇的文学的典型人物，而晴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

第30回已经写到宝玉回到怡红院生气，恰好就踢了袭人，袭人吐了血，心里就凉了半截，她就把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灰了。袭人这个人，平时看着是温柔顺从，实际上骨子里是很要强的。她不仅是要牢牢的占住贾宝玉的准姨娘的位置，她还想控制贾宝玉，甚至想控制贾宝玉的感情生活和他的婚姻。

她这次受伤了，有点灰心丧气。贾宝玉马上就亲自服侍她，又给她找了大夫来问，让她吃什么药。这样袭人就不能服侍贾宝玉的日常生活了，这就出现了由晴雯来管他，也就出现了晴雯撕扇。

晴雯生气

恰好就到了端午节了。中午王夫人就请了薛姨妈、薛宝钗来吃午饭，贾宝玉看到薛宝钗淡淡的，不和他说话，知道是昨天得罪了薛宝钗了。王夫人看贾宝玉没精打采的，也只当是金钏儿昨天的事，他不好意思了，就更不理他。

林黛玉看到贾宝玉懒懒的，就以为你这是得罪了你宝姐姐，心里不自在，林黛玉也就懒懒的。凤姐本来是在所有的家庭聚会上都是口若悬河，说很多笑话的，但是昨天晚上王夫人就告诉了她，贾宝玉和金钏儿的事，她知道王夫人不自在，自己就不敢说笑了。

贾迎春这些人她们向来就不大主动的，在宴席上说多开心的话，这样一个宴会就很没意思了，大家坐了坐就散了。林黛玉天生是喜散不喜聚，而贾宝玉是喜欢聚不喜欢散。所以大家这次聚会闷闷不乐，他回到怡红院心里就更闷闷不乐，就长吁短叹的。袭人不是病了吗，晴雯上来给他换衣服，不小心把扇子掉地上，把扇子的扇骨给跌断了，估计是象牙的。

贾宝玉就叹息，“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贾宝玉本来就一肚子气，他并不心疼跌了扇子，他倒是替晴雯担心，将来你自己家里有事，你也这么顾前不顾后了，并没有骂晴雯你照顾我没有照顾好。但是他骂了晴雯“蠢才，蠢才”。

晴雯聪明俊秀，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她最讨厌别人说她蠢。所以她就冷笑起来了，“二爷近来气大得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

听听，像刀子一样的嘴，一个丫鬟，怎么可以跟自己的少爷说这样的话呢？那就是因为晴雯因为贾宝玉平时对她们是平等的态度，晴雯已经把贾宝玉看成自己一个闺蜜了，就是我们是平等的，你不能动不动就给我们甩脸子。而且她还给贾宝玉，替袭人打抱不平了，你连袭人都打了。但是关键是她说“好离好散”，这恰好就说到了贾宝玉的心坎上了，气得他浑身乱战，说“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时候”。

如果没有袭人掺进来，他们两个人也就吵到现在为止了，但是袭人一过来，一劝架，就火上浇油了。因为袭人怎么说的呢，“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大家都是贾宝玉身边的大丫鬟，怎么你“一时不到，就有事故”呢？袭人这不等于在说，这个怡红院我是个头儿，所有的事都得我来管，我不管，他就会出事。

晴雯当然接受不了，就说“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这是讽刺，因为是几个大丫鬟轮流着来侍候贾宝玉，她就说自古以来就你一个人服侍，“因为你伏侍得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

刚刚还同情袭人挨了打，现在又揭袭人的短了，在怡红院里面第一次挨打的就是你，而且是挨的“窝心脚”。袭人又是愧又是恼，想说话，看到宝玉已经很生气了，就自己忍了。但是她要推晴雯出去，反而无意之中泄露出她心底里面最深的一种感情，那就是她和贾宝玉是“我们”，她就推着晴雯说，“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

这个话很重的，你是个丫鬟，你怎么可以和少爷说“我们”呢？只能是夫妻之间才能说我们。晴雯一听她说“我们”，添了醋意，冷笑，“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哪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

第5回写到贾宝玉和袭人“偷试云雨情”，袭人以为这个事人不知鬼不觉，但是聪明伶俐的晴雯早就知道了。知道你们鬼鬼祟祟干的什么事，但是你就是和宝玉干了那个事，你还连个姑娘没挣上呢。所谓姑娘就是平儿那样的通房大丫头的称呼。你连个姑娘没挣上，不过和我一样，怎么就成“我们”了。

这可是夹枪带棒，说到袭人的最重要的要害了。袭人就羞得脸都紫胀起来了，想想确实是自己说错了，她就没话可讲了。贾宝玉还要护着她，“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她。”什么意思呢？你不是说她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吗，我就得帮她去挣上这个姑娘。